窗簾與窗框的縫隙間漏入白光。
健鬥把被子直拉過頭頂,在一片昏暗中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他今年患上了花粉癥。六疊大房間的門與通風口明明閉得緊實,杉樹花粉卻還是鑽了進來,引發了身體過度的免疫反應。健鬥伸手去拿床頭的紙巾,視線裡再次映出一片發白的微暗空間。該是早晨了吧。然而不久前,自己被拐杖拄地的聲音喚醒時,入眼的光景也如眼下一般。還是說,先前的記憶其實是昨天早晨呢。健鬥捋清零零散散的時間記憶,確信那無疑也是今天的事情。他看了看鐘,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半。
走出朝北的六疊居室,過道對面的房間關著門。今天周二,不是日間護理日,日光燈也沒開,覺不出一絲人氣。健鬥走過玄關和浴室,進了起居室,然而這裡也不見一個人影。明明身處同一屋檐下,外祖父卻除了走路外再不發出其他聲音,燈也不開,好像並不存在一般。健鬥也是最近纔習慣了他的煩悶。餐桌上放了個飯團,是去上班的母親事先做好,留給外祖父中午喫的。起居室與隔壁的房間都透過朝南的落地窗采光,房內正是一天中最暗的時候。正對著窗的斜坡傳來馬路上的各種噪聲,不知道還在不在下雨,反正剛纔還下著。健鬥打開燈,眼睛被突如其來的光線晃了晃。他打了個噴嚏,擤了下鼻子,坐在人造革的沙發上。今早的一沓報紙和宣傳單還沒人踫,就那麼放在矮桌上。左右沒事可做,就先瞄瞄報紙好了,健鬥想。外祖父像是對自己的閑人身份有自知之明一般,在未經一直住在這裡的母親與健鬥同意前,他什麼事都不會去做,這種空有一副軀殼的樣子令健鬥感到沒勁。健鬥打開電視,接近無聲的空間裡響起女人的說話聲和電子音樂聲。電視裡正在放減價促銷廣告,廣告放完後,頂著一堆莫名頭銜的時事評論員們又說起話來。打開電視還不到一分鐘,視覺、聽覺就被攪得亂七八糟。這種感覺對辭職以來生活節奏亂了套的健鬥來說,儼然成了良藥,能令他切切實實地感受到早晨的存在。
健鬥原本就有慢性腰痛病,大概是因昨天演奏會上出賣體力的臨時兼職,他的腰痛愈加嚴重,坐著都難受。辭職七個月以來養成的睡回籠覺的習慣大概也不太好,使他又患上了頭痛。健鬥拿過那沓報紙和傳單,隨意躺在沙發上。他隻瀏覽了報紙的電視欄目和社會版面,之後又翻了翻色彩豐富的宣傳單,最後看到一張黑白印刷的紙。那是自治會發放的宣傳單,呼吁老人注意開車安全。不到一個月前,在開放入住已有四十年的新市區內,健鬥居住的多摩住宅區附近發生了一起事故,一位八十多歲的女性駕駛的小型汽車失去控制,撞飛了走在人行道上的三個行人,車也猛撞在住戶的院牆上。三個行人中,一名小學女童死亡,餘下兩人受傷,駕駛者本人也身受重傷,陷入昏迷,被送入了醫院。那一日,全國的新聞都報道了這件事。
健鬥用冰箱裡做好的飯菜對付過早飯,把空氣淨化器開到最d,然後再次躺回到沙發上。腰已經夠疼了,眼睛和鼻子又深受杉樹花粉所擾,再加上頭痛癥狀,健鬥無法投入行政書士的備考學習,那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上網、看電視電影等耗費眼力的事情也沒法做,腰不行,又不能運動。這麼一來,健鬥能做的事實在太過有限。要是見見人,大概多少也能忘掉身體上的不適,然而小他四歲的交往對像亞美今天也要去奧特萊斯商場裡的DC專賣店上班。每隔幾小時,上廁所的外祖父拄著鋁制拐杖的聲音就會響起。健鬥的睡眠變得輕淺悠長,不過他已經睡足了九個半小時,因而也並沒什麼睡意。
隻能無所事事打發時間的生活簡直是活生生的地獄,健鬥想。畢業後從事汽車經銷的五年時光中,為處理各種糾紛四處奔走,被有好感的異性給予無情對待,等等,那些有著實實在在辛酸與痛苦的日子反倒更有意思。
就沒什麼事情是我這個不順到極點的人能做的嗎?看著電視的健鬥想道。癢癢的,如同罩上了一層薄膜般模糊的視野裡,數字畫面卻異常清晰地蔓延至屏幕四角,過多的信息量看得健鬥難受。健鬥關掉了電視。隨之而來的寂靜中,外公的形像在健鬥腦海裡閃過。外公過去還時常看看相撲直播,現在也基本不怎麼看了。健鬥站起身。如果和這個同樣無所事事的人說說話,自己的時間也算用到了正經地方。
健鬥敲了敲外祖父的房門,沒等回應就走了進去。他一眼就看見躺在鐵管床上的外祖父,外祖父把整張臉望向他,像是準備起身。堆了好幾層的被子隻在中間有個一米多長的突起,看不出是蓋在一個成年男性的身體上。
“早上好。”
聽到健鬥的問候,外祖父慢騰騰地動起身來。健鬥沒有過多理會,他走到窗邊,把隻拉了一半的粉色遮光簾左右拉開。不開燈可以說是為了省電,但窗簾都不拉開,隻會讓房間更加憋悶。健鬥用指尖掀開蕾絲窗簾,向外望去。透過這個房間,隻能俯瞰到停車場與柵欄那邊的軌道,連馬路上的噪聲都聽不見,也無從知道外面有沒有下雨。窗邊一角的學習桌上鋪了些像是整理到一半的衣服。桌子與鐵管床間隔了個書架,書架的上下層還放著一些三年前出嫁的姐姐留下的從小學到大學的書本,中間是外祖父放進去的各種藥物和零碎物件。姐姐走後,外祖父住進了這個家裡。他帶來的東西大都是藥和衣服,光是衣服就裝了三個行李箱。
外祖父挪開堆得翻不了身的被子,坐起上半身,慢慢把穿了襪子的腳放到地板上。慣常一臉苦相的老人撫著腰,嘴裡還一邊嘟囔著什麼。他的脊背彎成一道圓弧,沒了S形線條。
“你今天不出門嗎?”
“嗯。昨天去做了兼職,今天是在家學習的日子。”
“啊,是這樣啊。”
外祖父說著,把撫在腰間的右手放到左肩揉起來。
“肩膀很酸嗎?”
外祖父穿了好幾件深色的棉質長袖和半袖,顏色像是特意選的,很不起眼。棉質的繁復套裝太重了,穿起來大概會讓他的肩酸更甚。母親買的毛衣和羽絨服,外祖父從來都不穿,他不理解利用空氣層保溫的科學思想。外祖父是向來如此,還是後來纔變成這樣的呢?隻與他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健鬥自然無從知曉。更何況與外祖父的真正交流是始自七個月前,那時健鬥辭去了業務繁重的二手車經銷工作。
“很冷嗎?”
“你隻穿了一件?”
健鬥點點頭,他上身隻穿了件知名服裝連鎖店出的新質地圓領長袖T恤,下面穿了條襯裡抓絨的衝鋒褲。三月上旬還很冷,但在室內,穿這一身也足夠了。健鬥打了個噴嚏,用放在枕邊的紙巾擦了擦鼻子,然後靠著有門的那面牆坐下來,面向外祖父。
“我不覺得冷。”
“是嗎。”
“您也太怕冷了,整天淨念叨著冷啊、腿疼啊什麼的。”
外祖父揉完肩再揉小腿肚的動作,還有嘴裡念叨的話語,每隔幾小時總會反復上演。
“您是不是到夜裡三點還睡不著,好容易要睡了,又被母親叫起來喫早飯。”
“我白天睡過了,晚上當然就睡不著了啊,我又不用工作。”
“可您白天也沒睡啊。”
外祖父常常隻是一臉苦相地躺著,沒有半點要睡覺的意思。他在睡覺這件事上總是十分頑固。
“唉,我身上每天都疼……一點辦法都沒有,身體越來越差。就沒一件好事。”
外祖父弓著背,皺著眉,兩手在眼前合十嘟囔道。健鬥有種感覺,外祖父已經油盡燈枯了。
“快來接我走吧。”
健鬥想起了“高麗屋”,那是一家歌舞伎商號。中學三年級的一次課外活動上,健鬥與朋友們看了他們家的表演,之後還一直津津樂道。聽著外祖父口中念叨過好幾百次的內容,健鬥毫無反應,隻直直地看著他。
“我每天都這麼祈禱著。”
來這兒之前的四年時間裡,外祖父是由住在埼玉的舅舅接到自家照料的。要是讓他聽到外祖父用幽微的聲音說出這種話,肯定就會溫和地加以勸慰,讓外祖父打消念頭。兄妹五個中間,舅舅是不是與身為虛無主義者的母親最為相似呢。總之,健鬥完全沒有像他們一樣勸慰外祖父的想法。然而,即便是對著健鬥這個清醒的看客,外祖父還是繼續說著需要人勸慰的洩氣話。
“我啊,還不如早點臥床不起,住到醫院裡去呢。”
此前,聽到外祖父說身體不舒服,健鬥總會開車送他去綜合醫院,還有內科、整形外科等各種專業醫院,來來去去有幾十回了。然而除去兩次緊急住院,無論到哪裡檢查,外祖父身上都沒查出攸關生死的大病。目前常去看病的這家醫院說,外祖父隻要喫最基本的保持循環繫統功能的藥物就行。也就是說,就八十七歲的年紀來看,外祖父已經算是十分健康的了。
“給你和你母親添麻煩了……真是對不住。我還不如死了的好啊。”
外祖父皺著眉,用瘦小的手揉著全身各處,身上發散出真實的悲切。數月前,臥病在床的外祖父眼下出血,直到現在右眼還視物模糊,助聽器稍有不靈,他就什麼都聽不見。然而不管怎麼檢查,都隻能得出他有原因不明的神經性疼痛這個診斷。也就是說,這種隻有本人纔了解的、主觀上的痛苦與不適感真是十分強烈。外祖父承受著現代醫學完全沒法緩解的痛苦,他的健康檢查一切正常,看來今後還能再活一段時間。而必得跨越的那道死亡之門,還離他很遠。
“便秘得厲害,上廁所都隻能小便。”
“早飯喫了什麼?”
幾分鐘的慣常對話過後,健鬥去起居室喫了點市場上買來的抗過敏藥,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打了個大噴嚏,氣壓隨即變動,有那麼幾秒,右耳鼓膜變得不大對勁。一個哈欠讓它回復了原狀,但那種不適感仍殘留在耳內。就算沒法學習,上上網還是可以的。健鬥這麼想著,就打開了筆記本電腦,但光亮的液晶屏反射出熒光燈的光線,引得眼睛再度發起癢來,還不到五分鐘,健鬥就關掉了電腦。
實在無事可做。睡在床上是能讓腰舒服,但剛起床沒多久,要睡也睡不著。健鬥又去翻手機裡的短信,查看有沒有還沒回復的信息,但這件事也不過幾十秒就完成了。他打著噴嚏躺下身,難以相信在眼睛、鼻子、腰全都不舒服,也無人探訪、天氣惡劣、無心散步的當下,自己竟沒辦法做任何一件二十八歲的正常人能做的事情。昏暗的室內,他能做的隻有看著頭頂白色的天花板。健鬥想換個讓腰更舒服的姿勢,於是翻身側向左邊,那裡也有白色的壁紙。
健鬥忽然想到——
對外祖父那發自靈魂深處的呼喊,自己一直以來是不是總在敷衍以對,聽過便罷。
如果自己也變成外祖父那個樣子,日夜躺在床上,隻能盯著白色的天花板和牆壁,晨昏中輾轉彷徨,連白天斷斷續續的入睡醒轉都意識不到;如果一切毫無好轉的跡像,身心不斷忍耐,到頭來卻隻能等死,自己也會如外祖父那般,希望早點解脫吧。
健鬥想到,一直以來,自己在與外祖父的交往中總是以自我為中心,未曾體會過外祖父的訴求。自己沒給家裡交生活費,卻占據了家庭與親人間的孝孫這個位置,沉湎在幫助了弱者的滿足感中,完全沒有聽進外祖父這位弱者發出的聲音。
健鬥未以真心去理解外祖父喋喋不休的求死聲音。
門對面傳來拐杖拄地的聲響,外祖父該是要去衛生間吧。拐杖底端雖然包裹了橡膠,聲音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家中響起。外祖父以極緩慢的步伐行進在昏暗的過道裡,以防摔倒喫痛。這樣的外祖父,曾經還嘗試過畏懼痛苦的人選擇安然離世的唯一方法——服藥自殺,不過最終未能如願。那一次,外祖父被緊急送入醫院。約兩個月的住院期間,外祖父完全泡在了藥罐子裡,身體愈加虛弱。然而,在養護性診費降低的當下,想要再次住院療養卻並非易事,即便真能住院,待不了多久還是會被送回家來。這就意味著,外祖父不能把臥病在床,服藥過多而使身心逐漸衰弱,最終走向死亡的希望寄托在專業醫師身上。
行走在房間與衛生間之間不足五米的路程上,外祖父那為了杜絕疼痛產生而慎之又慎的拐杖聲仍然入耳可聞。這段距離對他原來如此遙遠。
沒有痛苦和畏懼的平靜死亡。
一無所知的自己是否真能幫助這位極度渴求有尊嚴地死去的老人?
外祖父已經走過了八十七年,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能夠幫助他實現殷切願望的人也隻有自己了,健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