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識”思維
蘆山地震,有人批評我國電視臺的報道過於煽情。記者們有意刻畫了太多哭泣和死者的畫面,他們竟試圖采訪一個還在被廢墟壓著的人,甚至還想直播帳篷裡正在進行的手術。你這是報道災情呢還是拍電視劇呢?
但煽情是文人的膝跳反應。人們普遍反映日本NHK的災難報道**理性和專業,然而對*大多數中國觀眾來說煽情是他們*能聽懂的語言。不煽情就沒有高收視率。也許*重要的是,煽情可以獲得*多捐款。
在2007年發表的一個研究中,幾個美國研究者以做調查為名招募了若干受試者,並在調查結束的時候發給每個受試者5美元作為報酬。不過研究者的真正目的是搞一個決策實驗。這個實驗的機關在於,隨著5美元一同發到受試者手裡的還有一封呼吁給非洲兒童捐款的募捐信。而這封信有兩個版本:(下面事例換字體)
**個版本列舉了一些詳實的統計數字:馬拉維有三百萬兒童面臨食物短缺;安哥拉三分之二的人口,也就是四百萬人,被迫遠離家園,等等。
第二個版本說你的全部捐款會給一個叫Rokia的七歲女孩。她生活在馬裡,家裡很窮,時常挨餓,你的錢會讓她生活*好一點,也許能獲得*好的教育和衛生條件。研究者問受試者願不願意把一部分報酬捐給非洲。結果收到**個版本募捐信的人平均捐了1.14美元,而收到第二個版本募捐信的人平均捐了2.38美元。
據說是斯大林說的,"殺死一個人是悲劇,殺死一萬個人是統計數字"。這個捐款實驗證明統計數字的力量遠遠比不上一個人,一個具體的人。受試者對遠在天邊的**的抽像數字沒有多大興趣,而他們對一個具體人物 -- 哪怕僅僅聽說了她的名字和*簡單的背景,都*樂於出手相助。
在石器時代的幾十萬年裡,甚至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一直到進入現代社會之前,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具體的"世界中。我們的活動範圍**於自己所屬的小部落或者小村莊,很多人一生去過的地方也不會超過**的路程。我們熟悉每一個有可能打交道的人,而這些人的總數加起來也不是很多。這種生活模式對大腦的演化有巨大的影響。據英國人類學家鄧巴估計,我們至今能夠維持緊密人際關繫的人數上限,也隻有150個而已。
當我們需要做決定的時候,我們考慮的是具體的事、具體的人、和他們具體的表情。在這些具體例子的訓練下,我們的潛意識早就學會了快速判斷人的真誠程度和事件的緊急程度:我們不會把錢借給一個嬉皮笑臉的名聲不好的壞人,但是會借給一個窘迫不安的眾所周知的好人。進化本能使我們毫不費力就可以通過人臉和情緒來作出判斷。嬰兒剛出生幾天就能分辨不同的面部表情,六個月就能識別不同的人臉,我們隻需要四分之一秒的時間就能以相當高的準確度從兩個政客的照片中找出*有能力的那個。
這種"具體思維"做各種選擇的首要標準,是道德。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書中提出,世代定居的傳統中國社區本質上是熟人社會。在熟人社會中人們做事不是靠商業和法治,而是靠道德和禮治。在這個體繫中出了案子,首先關乎的是名聲和面子,而不是利益。鄉紳會"先照例認為這是件全村的丑事":"這簡直是丟我們村子裡臉的事!你們還不認了錯,回家去。"費孝通說鄉土中國的*高理想是"無訟",就好像足球比賽中每個人都能自覺遵守雙方的規則,而犯規的代價不單是被罰,*是整個球隊和指導員的恥辱。
生活在這樣的社會裡,我們的首要技能的不是數學計算,而是分辨善惡美丑。也許這就是文人思維的起源:針對每個特定動作的美學評價。有時候他們管這種評價叫"價值觀",但所謂價值觀無非就是給人和事貼或好或壞的標簽。文人把弘揚真善美和鞭撻假惡丑當成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低端文人研究道德,**文人研究美感。他們的原始本能使他們熱愛大自然,他們贊美花、贊美藍天、贊美山水、贊美健康的動物和異性。
這些贊美會演化成藝術。可是隻有剛接觸藝術的人纔喜歡令人愉快的東西,審美觀成熟到一定程度以後我們就覺得快樂是一種膚淺的感覺,改為欣賞愁苦了。人類歷**大多數人很難接觸到什麼藝術,而現代社會卻能讓藝術普及,也許這就是為什麼統計表明過去幾十年流行歌曲的趨勢是感情越來越憂傷和含糊。所以美學是不可能客觀的,每個人都在鄙視別人低端審美觀和被別人鄙視,我們在審美觀的鄙視鏈上不斷移動。文人有時候研究病態美、悲壯美、失敗美等等,也許*高境界則追求各種變態美。但本質上,他們研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