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化_歐洲醉行

第二章我在歐洲的醉酒史 1 俱樂部裡的醺醉之舞酒之深沉的快樂啊，有誰真的認識你？假若一個人有需要疏解的怨悔、需要追思的回憶、需要撫平的傷痛或想要築建的空中樓閣，那他必定會乞靈於你——你這位高深莫測、隱臥在葡萄籐中的迷醉之神。在內源的靈光照耀下，酒的聖體是多麼偉岸j人類從他身上汲取的另一季青春，又是多麼熾熱、真實！而他那令人震駭的快感和難以承受的魔力又是多麼可怕！有時候，我好像聽見酒在說話，用一種真心的、隻有心靈纔可能聽見的心靈的嗓音： “人啊，我親愛的人類，我想為你們唱一首情感充沛的友愛之歌，一首充滿快樂、光明與希望的歌，哪怕有玻璃的囚牢和軟木的門閂。我決不忘恩負義；我知道是你們給了我生命，我知道你們終日的辛勞和脊背上的陽光意味著什麼。由於你們給了我生命，我不僅要報答，而且會毫無保留地加倍報答，因為，當我流入因勞作而干渴的喉嚨裡時，我感到的歡樂異同尋常。對我來說，流淌在一位好人的胸膛裡，要比睡在冷郁的酒窖裡舒服得多。你們的胸膛是快樂的墳墓，我在那裡**地享受宿命。我把你們的腸胃攪得天翻地覆，通過一座無形的階梯登上大腦，表演我技巧高超的醺醉之舞。” 在我的印像裡，法國印像派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udelaire， 1821—1867）的文字永遠是頹廢、憂郁的“病態之花”，永遠在逃避、墮落之中表達令人戰栗的*望敵意。然而出我意料的是，他在散文集《人造天堂》的開篇寫下的這段贊美詩般的酒頌，表現出一股健康充沛、異乎尋常的生命**。他歌頌酒，歌頌醉酒，歌頌釀酒和醉酒的人類，歌頌心靈與心靈的傾訴和傾聽，“醺醉之舞”——這是多麼超然的醉酒境界，多麼陶然的心靈和諧。出國前，我雖然喝過，吐過，頭疼過，頭暈過，但並未體驗過波德萊爾描述的這種醉。後來在歐洲生活久了，走的地方多了，纔慢慢領會到“醺醉之舞”的身心快感和精神享受，纔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真的醉過”。
1991年出國時，我心裡沒抱任何目的，如果非要說有的話，是想趁著自己有筆青春的本錢，一個人光著腳到世界上走走。至於為什麼來匈牙利，原因很簡單，1990年中匈簽署了雙邊互免簽證的協議，匈牙利成了中國人登陸歐洲的自由門戶。塞格德（szeged）是匈牙利南部的重要城市，我剛去那裡言語不通，無親無友，幸好在診所結識了幾個朋友，其中伊米跟我關繫*好。伊米二十五歲，彪悍健壯，熱情質樸，家在二十公裡外的莫洛哈羅姆小鎮。為了掙錢，他同時兼做幾份工作，在中學教柔道，在農機廠當業務員，周末去俱樂部當門衛。伊米好幾次約我去他工作的地方跳舞或聽音樂會，但是由於嬌姬的緣故我一直沒去。
棕發藍眼的嬌姬是大學英語繫二年級女生，就在我到塞格德的第二個周末，我們就分享了彼此的身體。準確地說，是我做了女孩的獵物。1992年復活節後，我照常乘車去診所上班，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頓時愣在了那裡：診所好像遭到了洗劫，隻留下櫥櫃搬走後地毯上的污痕。我遇到一生中*大的挫折，一夜之間不僅丟掉了工作和居留身份，嬌姬也很實際地撇下了我。我突然染上了抑郁癥，前行無路，後退無方，夜裡失眠，白日發獃，有生以來 **次體會到什麼是*望。伊米特意趕來看我，拉我去他工作的俱樂部散散心。
俱樂部開在塞格德大學主樓的地下室裡，人口很小，沒掛招牌，隻在外牆上畫了團紅魔綠鬼的猙獰圖案。把門的漢子是伊米的同事，自然省了我們的門票錢。進去後是很高很陡的木臺階，仿佛直接通到地心；接著是條狹長的過道，感覺是小時候鑽過的防空洞。靠牆擺著幾套笨拙的木桌椅，牆上貼滿了過時的海報和幾幅讓人一眼看不出所以然的作品。過道兩邊開了幾個不規則的門洞，分別通向酒Ⅱ巴、音樂廳、放映室、小劇場、遊戲房和洞穴似的迪斯科廳。當晚有場搖滾演出，樂隊名叫“中世紀”，之後是通宵的狂歡舞會。
伊米是去上班，所以去得較早，地下室裡還很冷清，說話聲撞到牆上，傳出音叉振顫的金屬回聲。伊米把我交給弟弟佐利和佐利的女友，囑咐他們好好陪我。佐利隻有十八歲，聰穎，時髦，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不停地向我問這問那，給我遞煙，跟我干杯，唯恐我會感到孤單。十點左右，俱樂部的人氣旺了起來，伊米和幾個同事銅牆鐵壁一樣把在門口，過濾著人流，衝蹭票的家伙大聲喝吼，跟熟悉的面孔親熱寒暄。當地人管門衛叫“扔人的人 ”，這工作雖然不是件雅差，但伊米還是很忠於職守。
十一點後人流飽和，亂得如同“世紀末”，每個角落都人頭攢動，每個洞口都水洩不通，濃烈的煙霧嗆得人睜不開眼，衝天的酒氣熏得人翻腸倒胃，即便這樣，大門口還有人往裡擠。地下室裡喧囂震耳，即使兩個人臉貼臉地叫喊，也未必能聽到對方的聲音，隻看到彼此的嘴在動，活像兩條魚缸裡的魚。來這裡的不隻是大學師生，還有城裡的居民和街頭的痞子。有人濃妝艷抹，有人蓬頭垢面，有人裝飾時髦，有人袒胸露背，有人狂笑豪飲，有人落寞失神，有人成群結伙，有人形影相弔，聊天的擁抱的熱吻的吵架的，還有擠來擠去、眼神鬼祟的**販子。臺上搖滾震耳，臺下瘋狂戰栗。俱樂部是一個煉丹爐，將所有人的魂靈燒得灰煙出竅。在這裡，如果你的血管裡沒灌夠酒精，會覺得自己是天大的傻瓜。俱樂部讓開心的家伙*開心，孤獨的家伙*孤獨；俱樂部是個模糊身份、中和個性的化工廠，無論你是阿拉伯人吉普賽人美國人還是中國人，無論你是男是女是**戀還是異性戀，你都是篝火中的一撮燼火，沒人喜歡你挑剔你品評你討厭你，因為根本就沒有人注意你！在這種地方，所有人關注的隻是自己——感官的自己：自己身體的節奏、內髒的蠕動和宣洩的感覺。在這種地方隻有宣洩，沒有反饋，每個人都是激流裡的石頭，曠野裡的孤狼，每個人隻在意自己即時的醉意與癲狂，隻在意自己年輕的律動和放縱的快感，釋放自己不羈的情欲和自憐的憂郁。
音樂越來越響，煙瘴越來越濃，人群越來越瘋，酒氣越來越衝，所有的人都不停地喝啊喝啊，好像酒精把地下室灌滿了，好像所有人的都浸泡在酒精裡。
啤酒和紅酒，我交替喝了幾杯之後，覺得酒力上頭，臉頰發燙，眼睛冒火，朋友的面孔浸到了水裡，扭曲變形，模糊下沉。我感覺在一個離心泵裡，感到疾速的旋轉和無限的遠離，感到從未如此強烈的孤單陌生、無奈無助和不能與人溝通的難言痛楚，仿佛被拋在一個人海的孤島上，將自我意識的脆弱觸角像蝸牛一樣膽怯地藏進痙攣的體腔。我開始漫想一個孤獨者所能冥想出的種種命題，關於個體、物種、生存、宇宙等彼此無關、龐雜無緒的空洞命題；那種痛苦，就跟小時候因想不通“無限”的概念而恨不得將自己的頭撞破的痛苦一樣。盡管佐利就在我左右，給我點煙，勸我喝酒，拉我去聽音樂會，在我身邊又喊又跳並打著口哨，可是無論他倆離我多近，我都自覺被黑影包裹，既看不到別人，別人也看不到我。我開始憎恨起臺上隻能稱為 “噪音”的音樂來，憎惡起那幾個神漢一樣在藍光下聲嘶力竭、手舞足蹈的樂手們……我忽然想起了吉米，想起那頭火焰般的金發和天使面孔，並恍惚聽到他唱的歌：“黎明離我們還很遠很遠，我還有個孤獨的夢，要藏在你流著血的子宮裡………” 盡管吉米的音樂也宣洩孤獨，但是聽他的歌時，並沒有這種被一堵牆隔開的恐懼。吉米的孤獨是一種交流，一種分享，讓你覺得：你在跟另一個孤獨者肌膚相貼，耳鬢廝磨，*不像現在，令人感到遭到放逐，從空中墜落，跌進深澗，既沒有重力的速度，也沒有風的阻力，叫喊無聲，惶恐無措，隻有失重的墜落，墜落。
“嘿，伙計！你怎麼也在這兒？” 突然有人在我背上猛擊一掌。我打了個激靈，像在雨林裡走失的孩子突然被什麼東西觸到了脖梗，頓時冒出一身冷汗。我猛地轉頭，意外的驚喜： “吉米，是你？” 我辨出那頭火焰的金發和天使的笑容，這個剛好浮現在腦際的名字脫口而出。果真是吉米！他穿著緊身黑衣，腰顯得很細，頸上腕上耳垂上都掛著銀飾。吉米一左一右地吻了我，親熱地勾住我的肩膀。
“真高興，你……真沒想到……”意外的欣喜使我語不成句，嗓音變細，而且口喫，我剛剛還後悔自己為什麼來這個鬼地方。P2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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