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古籍_古文領袖(韓愈)/中國古典文學十大家新傳

詆道刺求仙唐德宗貞元十年仲鼕，一則有關活人升天的傳聞像一陣風，在長安傳播得沸沸揚揚。
“謝自然的事，聽說了嗎？” “什麼謝自然？” “是一位道姑，得道成仙啦！” “真有這種事？” “說不準，聽說朝廷大臣們都在議論……” 韓愈*初聽到這則消息時並沒在意，然而沒多久市面上便有了種種不同“版本”的傳說。漸漸地，一個頗為完整的故事在韓愈的腦海中聚焦成像：謝自然是果州南充縣（今四川南充市）一位出身寒門的女子，無知無識，但相信神仙道教之說。十四歲那年，捐棄父母慈愛與世間繁華，跑到金泉山學道，相傳她不食人間煙火，十三年晝夜不寐。這期間，她常誦《道德經》《黃庭》《內編》等道教經典，還在開元年間親授《紫虛寶經》，設壇布道。貞元十年仲鼕某日，有人曾見她所居之處有彩雲繚繞，還有陣陣仙樂自天外飄來。隻在剎那間，便見她像一縷輕煙一樣升上天空。當時有數千名士女上山瞻仰，但不敢走近。鄉裡官員報於刺史，刺史大人便率領官吏隨從，驅車前往。走進道房，隻見冠履墜地，像蟬飛離地面時留下的蟬蛻。據知情人講，謝自然兩膝上留有朱紅印記，中間有古篆六字，粲若白玉。古篆字讀什麼？誰也說不清。刺史看了現場，聽了眾人的種種描述，便焚香祭拜，而後又吩咐撰寫表狀，派使臣奔京師報告祥瑞。據說，這位刺史因此事而受到了皇帝的褒獎。
這則活人飛升成仙的故事引起了韓愈的思考。早在童年時代，他就聽說過很多類似的傳聞，大抵都是某某得道成仙後，便騎著仙鶴離開了凡人生活的世界；以後偶然在人間出現，也仍是騎了一隻鶴飄然而至，飄然而歸。少年時代避亂於宣城，還曾聽說城東有座麻姑山，就是一位名喚麻姑的女子飛舉成仙的地方。“麻姑是不是臉上有麻子？”韓愈懷著好奇心詢問。很多善男信女們說不出所以然，隻有學識豐富的王司馬告訴他：麻姑是一位容貌美麗、天資聰慧的仙女，東漢時曾受仙人王方平邀請到蔡京家作客，閑談中她說：“滄海變桑田的事我已經見過三次，前時過蓬萊，水又淺了許多，莫非又要有一片海水變成陸地山陵嗎？”這時的麻姑看去像是十八九歲的樣子，一點也不老。人們稱她為麻姑，是因為她姓麻。
由童年步入青少年時代，韓愈又從各種神仙傳說、志怪小說中了解到了*多的所謂活人成仙的故事。這時他已經知道，所有那些神仙故事都出自道教中人和志怪小說家們的憑空編造。晉代學者葛洪撰《抱樸子》一書，全面總結了自戰國秦漢以來的神仙信仰。他的目的是要從理論上論證世界上確有神仙的存在，然而誰又親眼見過活人成仙的事呢？韓愈崇拜的司馬遷在《史記》中就說過：秦始皇為求得長生不老，多次派燕齊方士人海尋仙覓藥，沒有結果；漢武帝緊步秦始皇後塵，夢想在名山或海上尋到仙人仙藥，也始終沒有尋到仙人的蹤影。
那麼，何以到唐代仙道之說仍然盛行不衰呢？韓愈當然也知道：首先，道教的齋醮法事可為帝王權貴以至社會各階層人士提供一種祈福禳災的儀式；其次，道教的煉丹和養生術可以滿足君臣權貴追求長生不老的心理需求；再者，道教的清心寡欲及與世無爭的思想，還可為某些官場失意的官僚文人提供精神安慰和寄托。除了上述原因，還有*為重要的一條，就是唐朝皇帝對道教的大力推崇和扶持。道教尊老子為祖師，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謚“聃”，相傳他曾騎青牛西遊，為關令尹喜著《道德經》一卷。唐朝皇帝也姓李，因此便宣稱老子是唐朝王室的祖先，借此制造“君權神授”的輿論，為李氏王朝的存在尋求合法的根據。這時有些道教上層人物，為了爭取新統治者對道教的支持，也在各處制造“老君顯靈”的謊言，降授“符命”的宗教神話和讖語，用以迎合李唐王室的政治需要。就這樣，道教不僅成了唐朝的**宗教，而且也成了皇室家族的宗教。
由於道教得到了皇家的庇護和扶持，不僅在各處大建道觀，擁有大量良田，享有不納稅、不服勞役的種種特權，而且還在很大程度上衝擊了儒家的正統地位，造成了文化思想上的極大混亂。韓愈是儒家學說的忠實衛士，早已對道教泛濫造成的種種社會弊端心懷不滿。現在長安城內處處都在謠傳謝自然得道成仙的咄咄怪事，他當然不能坐視不理，於是寫出了他的第一篇詆道名作《謝自然詩》。
詩的前一半是講述有關謝自然修道成仙的荒誕傳聞，後一半是議論：秦皇雖篤好，漢武洪其源。
自從二主來，此禍竟連連。
對於道教泛濫的源頭，韓愈從秦皇、漢武說起，下文雖沒有明說唐朝，但已經十分清楚地暗示出了當時道教熾盛的真正原因與社會背景。韓愈的朋友們讀過《謝自然詩》之後，都認為這是韓愈用筆墨向道教勢力宣戰的一個信號，也是在向朝廷*高統治者痛下針砭。
據說，謝自然後來又回到了人間。原來她是被妖道所惑，攜手私奔纔是事實真相。
東出潼關貞元十一年五月初二，是韓愈離京還鄉的日子。
此前，韓愈曾特約歐陽詹出城為李觀掃墓。貞元八年，韓愈與李觀、歐陽詹一道進士及第，曾作《北極一首贈李觀》，將他們的相識與定交比喻為鯤鵬相遇。他們都以振興儒學、倡導“古文”為己任，論文析道是他們交往的主要內容。貞元九年，又一道參加吏部的博學宏辭科考試，李觀入選而韓愈先被列人入選名單後被中書省黜落。相比之下，李觀比韓愈、歐陽詹幸運，他獲得了太子校書郎的官職；然而他又很不幸，不久便在貧病交加中客死京城，享年二十九歲。由於家人不在身邊，又無積蓄，入殮三日後，友人崔弘禮賣了自己的坐騎換得一些錢作為喪葬費用，纔得以在城東慶義鄉嵩原擇地安葬。懷著失去摯友的悲痛，韓愈撰寫了簡短的墓志碑銘，並在安葬時痛哭，捶胸疾呼日：“已乎元賓！競何為哉？竟何為哉？”元賓是李觀的字，古人對長輩和同輩稱字，是約定俗成的習慣。
鼕去春來，李觀的墓塚上已長滿青草。擺出幾碟菜肴果饌，焚化一些紙錢，而後又將一壺酒灑在墳頭。歸途中，韓愈記起了他為李觀撰寫《瘞（yi，掩埋）破硯銘》的情景：那是一位朋友送給李觀的一方陶制箕形硯，不幸在一次出遊中被役夫墜地而毀。中國古代文人對於硯臺的感情，素來就有“一日相親，終身為伴”的說法。李觀痛惜寶硯的誤毀，要裝在硯匣中埋葬。有感於李觀的惜硯之情，韓愈便作銘贊日：“土乎質，陶乎成器。復其質，非生死類。全斯用，毀不忍棄。埋而識，之仁之義。硯乎硯乎，與瓦礫異！”很顯然，這則硯銘的原意是贊美硯主的“之仁之義”，不料竟成了預兆李觀英年夭折的讖語。由一方雖破而猶不同於瓦礫的硯臺想到傑出人纔的毀滅，韓愈不能不感慨不已。
三上宰相書未能圓求仕的*後一道夢，韓愈作出了離開長安的決定。
為李觀掃墓，算是提前作一個告別。回到住處，翻撿友人來信，記起對侯繼的兩封信還沒有回復，於是便揮毫作答。首先，他向侯繼簡要介紹了自己的讀書經驗與體會：“僕少好學問，自五經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然其所志，惟在其意義所歸”，這是講讀書範圍和讀書的側重點；“至於禮樂之名數，陰陽土地星辰方藥之書，未嘗一得其門戶。雖今之仕進者不要此道，然古之人未有不通此而能為大賢君子者。僕雖庸愚，每讀書，輒用自愧”，這是和古代大賢君子的學問作比較，檢查自己的知識缺陷；“今幸不為時所用，無朝夕役役之勞，將試學焉”，這是講自己的打算。接下來，韓愈特意向侯繼聲明：你不要誤認為我不再能自強不息，將要退卻。“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為進，而眾人之進未始不為退也”。*後告訴侯繼自己將要東歸，啟程在即，不能向所有朋友一一面辭或作書告別，倘有人問到，請代為解釋並表示謝意。
韓愈離開長安時，沒有聲張，送行者除了歐陽詹，還有詩人孟郊等少數幾個*為知心的朋友。
孟郊，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青縣）人。他到長安的原因是遵母命參加進士科考試，但至今還沒有及第。然而，孟郊的詩寫得極好，人品也很高，所以韓愈和孟郊一見面就如同故友重逢，結下了終生不渝的友誼。一連數年，兩個人都在遭受著科場失利的打擊，痛苦憂憤中，你唱我和，互相安慰，寫出了許多好詩。由於兩個人詩風接近，被稱為“韓孟詩派”。
飲過餞行酒，彼此道一聲“保重”，“後會有期”，韓愈與朋友們揮手告別。五天之後，他已走出雄踞山腰、下臨滔滔黃河的潼關城城門。
古關城景色依舊，但心情卻與十九歲那年入關時迥異。回想當年，“ 入關”與“入仕”似乎就是同義詞，然而現在是“出關”，他已心灰意冷地從應舉求仕的角逐中退出。再看黃河，仍然宣洩著“東流到海不復回” 的氣勢，他的心卻像落潮般失去了往日入關時的豪邁。尋得一處茶亭稍事休息，一杯茶沒飲完，便聽得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抬頭一看，原來是兩位差官已策馬飛馳到身邊。興許他們也已經跑累，便勒馬下鞍，匆匆走進茶亭，要了一壺茶慢慢坐喝。韓愈這纔注意到，他們帶著兩隻裝飾華麗的鳥籠，分別裝著一隻白老鴉和一隻毛色純白的八哥。問其究竟，其中一位便聲稱：二鳥出自某地，繫祥瑞之兆，現奉長官之命向天子進獻。一聽到 “天子”二字，賣茶的喝茶的全都顯出敬畏的樣子，而韓愈卻暗自發笑。
他知道，某些地方官員為了向皇帝邀寵，常常會玩弄此類進獻祥瑞的把戲，因此心中便生出幾分鄙夷。與此同時，也就感到一陣悲涼油然而生，仿佛心頭落了一層厚厚的雪，凍結了他的五髒和六腑。
飲茶既畢，再度上路，韓愈不禁仰天長嘆道：韓愈呀韓愈！你是堂堂一條漢子，一介儒生，一名進士，現在竟然落到了人不如鳥的地步，還敢侈談什麼“壯氣起胸中”“作書獻雲闕”嗎？出國門而東騖，觸白日之隆景。
時返顧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
過潼關而坐息，窺黃流之奔猛。
感二鳥之無知，方蒙恩而入幸。
惟進退之殊異，增餘懷之耿耿。
…… 一路走，一路想。再投驛館歇息時，借著昏暗的燈光，伴著仲夏夜的蛙鳴，韓愈完成了《感二鳥賦》的初稿，為他青年時代長安求仕的遭遇畫上了一個不圓不滿的句號。
P3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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