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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十五年春三月十一，是采選宮人進宮的日子。
陽光穿透層層陰霾，將一地細雨映染得五彩斑斕，重重宮宇殿舍綿延而去巍峨明煌。衣盞明華燦爛頭的宮人們提著羊角燈挨著宮牆一路走著，緋色的宮女雲褂沒有厚重的繁縟，走起路*是輕聲細語。這是一批新進的殿前宮人，亭亭玉立臨風立，正由民間官員人家選來，方入了宮，還未來得及安派處所。
宮牆夾道對面的秀水廊子，雕金砌玉，欄杆的壁畫都是工筆師傅們以金粉玉漆一筆筆勾勒上去彩描顏色。那廊子隻有宮裡金貴的主人們纔能走上去的，如她們這些宮女恐怕隻有眼觀歆羨地的份兒。廊子上拂來巧笑輕吟鶯鶯燕燕，這聲音引得夾道上提燈走路的小宮人瞧瞧探眼看去，原來是皇子妃們打長春殿裡出來，正走在瑤廊裡，一路美人逶迤，皆是嬌柔纖細，垂擺雲袖與風起飛，長裙灑金隨著飄逸開來。
幾個小宮人看得痴了，不由得住了腳步，跟在*後的宮人不知前面人停下了，一路隻低頭盯著地面走，悶頭悶腦地撞了前面幾人，隨著聲聲驚呼，身前幾人連連向前倒地撲去，宮燈“噼裡啪啦”落了滿地。領路的常內監聽了身後動靜，連忙回頭，一見宮人們歪七扭八躺了一地，連連跺著腳罵：“猴崽子們，纔走幾步就躺下了。” 一個小宮女扶著腰哼哼唧唧站了起來，指了指隊伍裡*後一人道：“ 公公，都怪她踩了我後腳，又推了我一把。” 常內監瞪著眼，提著袍子轉了隊伍*後，盯了一眼隊伍*末那人，狠狠斜她一眼，確見她頭也不抬，人恰猛地跪了下去，似是極其膽小。
常內監咳了一咳，探了眼她腰上的牌子，眼色轉了轉，忙道：“你就是那個顏箏？！” 這一聲落，跪在地上的宮人起先還沒能反應，似有些遲鈍地緩緩揚首，點了點。
常內監圍著她轉了一圈，眼底閃爍著道：“你隨我來。餘的先散了，燈撿起來，都去全善庫的前院候著。” 待人都散了，偌大的牆道間隻剩顏箏一人，冷風貫過她刺花紋印的緋色宮袖，袖口溜出一角白帕，繡有海棠花。常內監一眼瞧住，驚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混賬！來前沒人囑咐你這宮中*忌海棠？！還不給我撕去？” 顏箏似*有些緊張，額頭上冷汗密集，但也不敢抽出帕子擦，忙將半個身子伏下去，連連磕起了響頭：“大官饒了小人吧。” 常內監掏出袖子裡的鎏金的鼻煙壺吸了一口，提了提神，頭一抬嘆氣著：“你起來，隨我後面去。”常內監一路轉去四執庫的後廳，推了一扇房門進了去，貼著南邊一面牆的櫃子，直接將她丟了身後，即抬了案上一盞燈，摸去櫃子裡，直到摸出個紅漆牌子又拿袖子擦了擦上面沉積的灰塵。
筆尖蘸了干墨，口水一濡，常內監坐回了案前，細細描畫著，全然忘了屋中門邊還立著個手裡轉著羊角燈的宮人此時正心有餘悸地不時抬眼瞧探自己。
紅牌子上寫了幾個字，揚起來吹了吹，眼瞥了不遠處的宮人，隨即又挑了笑色道：“你啊，我老早聽幾位征選的大人們說起過。你就是揚州司部衙門左公使顏瑯的庶女。”一推案前，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正落在那一扇羊角燈罩，繼續言著， “此回朝廷從百官家中征詔，你的年紀算也大了，本不當入選。未想五王爺說你寫了一手好字。” 聞聽但也一怔，那宮人將頭稍一抬，不敢直視常內監，隻幽幽道：“ 可小的不曾見過五王爺。” “五爺能是你們隨便見的嗎？”常內監冷一笑，繞到了她身前，壓低了聲音， “選你們時，五爺就坐在簾子裡面將你們一一瞧清探明了。可見你這張臉是給王爺留下印像了，所以明知你年紀大了些，繡活兒也不靈巧，還是錄了你，所以說你的福氣。” 心裡正是七上八下，便見常內監將紅牌子遞了過來，說是她今後應職的宮所。
顏箏低頭接過，沒敢立時看。
常內監出去時，*後一嘆，不忘又提醒了句，“那繡有海棠的帕子記著撕了去，留著存禍！” 顏箏目中一抖，口中應著，但將頭垂得極低，後脊緊緊貼靠牆根，待常內監遠遠消失了廊子裡，抽出了手中捏攥的牌子，一眼落下去——“芙軒宮”，五皇子生母林貴妃的殿所。
提燈往全善庫一路走去，庭中四方的水池湛清，寶藍雕了蓮花底的池磚，碧澈見底，還能見花斑的小魚撒歡著在裡面轉悠。她便停在池邊向下望去，見水中浮映出自己的臉，一張普通至極的臉，並非出身名門的大家瑰麗，隻襯得幾分小戶人家的秀麗，從眉至唇，恬雅雖過，卻俊俏不及，實在不能要人眼前一亮。
隨手捏來一枚石子擊了池底，迎著滿目鱗波她搖了搖頭，羊角燈隨之晃著，燈有些滅。想起來內監纔囑咐，這燈是不能滅的，忙以蹲身，掀了風燈罩，朝向燈芯輕輕吹著，又因掌控不住力度，反見暖光*弱。她急得擦了擦汗，心一慌，忙探出兩手去捂那微弱的星火。
“你把那燈芯拿簪針挑一挑。”身後飄來一聲細細弱弱的女聲。
顏箏回身探去，見同是一身宮衣的少女立在庭外望著自己的方向，鴉青色的內襟領將她脖子襯得細嫩雪白，一張臉團團的粉紅，圓潤細膩。她此刻正揣著暖爐子走來，一笑著自己：“你是新來的吧。” 顏箏持著燈立直了身，一點頭。瞧著眼前靠來的宮人容顏細致，頗有幾分南面的水靈秀氣，聲音輕柔，連笑意都是那麼柔柔的。
一腳踩過石階，靠了顏箏身前，宮人將手一指，目光朝向顏箏腳下瞥去。
“哪。說這三兩句，燈都滅了。” 顏箏纔知覺火**滅去，灰心地嘆口氣，菱唇咬緊。
她身後的宮人也不慌不忙，隻將自己的燈推了過來：“來，提著我的吧。” “那你呢？”顏箏不自覺著問。
“且告訴你個秘密。”宮人隻一笑，貼過她耳邊，“常老頭就知道對新人兇，不敢對我們兇。他再敢耍脾氣，我就去皇上跟前告他御狀！” “宮人是在皇上跟前應差？”顏箏顫了嘴角，隱約有些謹慎地探了身前人幾眼。
“我入宮不過三四年，算不了久，從前在榮嬪宮裡做事，伺候茶點的手藝蠻合皇上心意，如此纔調去了朝陽殿任司寢。”仰頭時瞧了顏箏一臉的緊張，緩了口氣，“我叫華語裳，下次見了我，你也可以隨常內監喚我一聲小語。”言著又一笑，手裡拎著滅了的燈轉去了東面月門，人影一晃即沒了。
顏箏愣愣看著她許久，直到想起來去林貴妃殿裡應職不能遲了。順著宮牆夾道轉了西面，手裡的羊角燈噼啪作響。一道上顯有人煙，靜得隻剩輕不可聞的步音。
她揚起頭，凝著隨天色越發沉郁的宮闕之頂，望不盡的朱牆高閣，景物依舊的深宮，卻為何總有一種物是人非的蒼涼疏寒。
林貴妃四十有五，卻因天生麗質保養精細，看起來也不過是三十歲的韶華貴婦。不類宮婦的穿金戴銀，她的衣飾大抵名貴，卻都是素雅的貴氣，沒有什麼艷麗的色彩。來時常公公囑咐說林貴妃喜歡寶藍色，果真見屏風後面的林貴妃著了一身寶藍常服，寬擺長襟蘇繡皎白玉蘭花，艷艷生姿。一襲單面白狐毯子搭在她膝上，直曳地面。
隔著一扇青翠色的玉屏風，林貴妃正與五王爺下棋。五王爺是個大孝子，凡一下朝，皇上跟前無事了，即要轉入芙軒宮同林貴妃話家常。
顏箏問了安，便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許久，屏風後繞出了一身月白袍子的男人。心底認出這便是五皇爺陸珉，連忙又請了聲五爺安，索性將頭壓得*低。眼皮盯著那灰底筒靴緩緩走了身前的茶案前，又聽壺中茶水汀汀轉入杯中，纔聽見陸珉的聲音幽幽傳了出：“起來吧。打一進來隻見你埋著頭，脖子不酸嗎？” 確實酸，酸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她訥訥揚了頭，正一眼望見陸珉側目探瞧自己的目光。
陸珉的樣貌在龍子風孫中他算不得出眾，到底能以“端正憨厚”來論。不是清雅，不及俊逸，凜氣*不足，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張臉，細細多看幾眼，纔覺他唇始終是上挑著，似笑非笑的柔軟眼神，引人親近。
“叫顏箏是吧。”他端著杯茶，轉過身來。
顏箏連忙又一應，這一回分明不敢遲鈍。
陸珉點了點頭，見她滿眼怯弱，纔又溫笑言道：“**眼打揚州見你隻覺得是個聰慧的丫頭，沒想競也是這麼安靜。倒是寫了一手好字。” 靜了半刻，林貴妃亦由屏風後面而來，緩緩的步子，落在不遠處，她同是溫柔的打量著跪在地上的新進宮人，笑意繾綣，眸中閃爍，一探手竟是親自將顏箏扶了起。
顏箏一時受寵若驚，退了半步，隻見林貴妃探手撫著她巧鬢緩緩道： “好孩子。五哥打從揚州回來便時常予我說你的好。如今總算要我瞧見了。” 直勾勾的目光，耀得顏箏不敢抬眼，越見林貴妃如此貼近，便愈覺得心虛。
陸珉一笑，探出了她的拘束，連忙打圓場道：“母妃。這南邊的丫頭從來拘謹。饒她先回去房裡收拾著，往後慢慢再來適應。” 顏箏得了話，忙福了一身退了出去，隻她走出幾步遠，林貴妃仍是借著窗口睨著她背影，面上淺淺的笑不曾隱去，她身後陸珉緩緩步了上來，一手正安慰地壓在她肩上，同望去轉入後院的緋色宮衣身影，聲音含笑：“母妃瞧著如何？ ” 林貴妃看得久了，感嘆了道：“挑來選去的宮人，以這般容貌似是普通了。” 陸珉扶著她一路坐回軟榻上：“母妃可曾深瞧過她的眼睛？” 林貴妃微微笑了笑，一手捏著毯子撫著華順的皮毛，幽幽出聲：“你是想說她的眼神不凡？” 陸珉一笑，目中反是沉寂：“尋常人我隻看著他的兩眼便能清楚他的心思。這丫頭，自我**眼在簾子後面瞧她，便始終參不透。”因之參不透，所以纔想放在身邊，留之後用。
林貴妃聽過細細琢磨著，欲再言時，門邊小太監已起了傳喚聲，言是皇上朝著芙軒宮來了。皇後仙逝這些年，皇上罷了采選，越發留戀從前的妃嬪，尤其是林貴妃這裡，三天兩頭必要探問一番。
宮門一開，夾道舉著幔帳的常內監行色匆忙，靴聲橐橐，明黃大氅揚風搖擺，袖上九龍金珠由昏色雲霞一映，璀璨異常。青狐裘領襯著一張格外疲憊黑沉的臉，這些年來，皇帝確老了許多，身子骨*顯精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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