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隻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裡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恐怖的一幕,因為**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裡在床上看見洋臺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裡,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
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
鬧鐘都已經鬧過了。抽水馬桶遠遠近近隆隆作聲。比比與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問一答,互相口試,發問的聲音很自然,但是一輪到自己回答,馬上變成單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報出骨頭的名字,慘不忍聞。比比去年留級。
九莉洗了臉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剛纔忘了關臺燈,乙字式小臺燈在窗臺上,乳黃色球形玻璃罩還亮著,映在清晨灰藍色的海面上,不知怎麼有一種妖異的感覺。她像給針扎了一下,立刻去捻滅了燈。她母親是個學校迷,她們那時代是有中年婦女上小學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個透,宿舍隻有臺燈自備,特為給她在先施公司三塊錢買了一隻,寧可冒打碎的危險,裝在箱子裡帶了來。歐戰出洋去不成,隻好改到香港,港幣三對一,九莉也覺得這錢花得不值得。其實白花的也已經花了,*是一年補課,由牛津劍橋倫敦三家聯合招考的監考人自己教,當然貴得嚇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開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葉門,向比比說。
“你昨天什麼時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頭腦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裡掏摸著。她家裡在香港住過,知道是亞熱帶氣候,但還是寄了個睡袋來,因為她母親怕她睡夢中把被窩掀掉了,受涼。她從睡袋裡取出一盞燈來,還點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窩裡看書?”九莉不懂,這裡的宿舍又沒有熄燈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當熱水袋用。“嬤嬤要跳腳了,”她笑著說,捻滅了燈,仍舊倒扣在床頭鐵闌干上。“你預備好了?”
九莉搖頭道:“我連筆記都不全。”
“你是真話還是不過這麼說?”
“真的。”她看見比比臉上恐懼的微笑,立刻輕飄的說:“及格大概總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鋼筆墨水瓶筆記簿下樓。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裡,隻有她沒有自來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觸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們在做彌撒,會客室裡隔出半間經堂,在樓梯上就聽得見喃喃的齊聲念拉丁文,使人心裡一陣平靜,像一汪淺水,水滑如油,浮在嘔吐前翻攪的心頭,封住了,反而*想吐。修女們的濃可可茶燉好了等著,小廚房門口發出濃烈的香味。她加快腳步,跑下水門汀小樓梯。食堂在地下室。
**人這麼多,一進去先自心驚。幾張仿中世紀僧寺粉紅假大理石長桌,黑壓壓的差不多都坐滿了。本地學生可以走讀,但是有些小姐們還是住宿舍,環境清靜,宜於讀書。家裡太熱鬧,每人有五六個母親,都是一字並肩,姊妹相稱,香港的大商家都是這樣。女兒住讀也仍舊三天兩天接回去,不光是**。但是**全都來了,一個個花枝招展,人聲嘈雜。安竹斯先生說的:“幾個廣東女孩子比幾十個北方學生嘈音*大。”
九莉像給針扎了一下。
“死啰!死啰!”賽梨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齊肩的鬈發也跟著一蹦一跳,縛著*新型的金色闊條紋塑膠束發帶,身穿淡粉紅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藍色小狗與降落傘。她個子並不小,胸部很發達,但是稚氣可掬。“**死定了!依麗莎白你怎麼樣?我是等著來攞命了!”
“死啰死啰”嚷成一片。兩個檳榔嶼華僑一年生也皺著眉跟著喊“死啰!死啰!”一個捻著胸前掛的小金十字架,捻得團團轉,一個急得兩手亂灑,但是總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實大聲洪,而又毫無誠意,不會使人誤會她們是真不得了。
“噯,愛瑪,講點一八四八給我聽,他們說安竹斯喜歡問一八四八,”賽梨說。
九莉又給針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實是底層。天氣潮濕,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於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連這樣,底層還是不住人,作汽車間。車間裝修了一下,闢作食堂,排門大開,正對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擱在一張空桌子上,揀了個面海的座位坐下。飽餐戰飯,至少有力氣寫考卷─每人發一本藍色簿面薄練習簿,她總要再去領兩本,手不停揮寫滿三本,小指骨節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樂園》,背書誰也背不過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