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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文叢:眩暈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作品集
【市場價】
292-424
【優惠價】
183-265
【介質】 book
【ISBN】9787544773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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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介紹



  • 包裝:平裝
  • 出版社:譯林
  • ISBN:9787544773096
  • 作者:祁媛 著
  • 頁數:259
  • 出版日期:2018-09-01
  • 印刷日期:2018-09-01
  • 開本:32開
  • 版次:1
  • 印次:1
  • * 八零九零後一批青年作家群體愈發受到關注,他們已成長為日益醒目的文壇新力量。“窈窕文叢”精選八位風格鮮明、頗具潛力的年輕女作家集中亮相:孫頻、周李立、朱個、阿微木依蘿、池上、龐羽、餘靜如、祁媛。

    * 她們的寫作多從自我經驗出發,從生活細節出發,源自天性和本真的思考,呈現出新一代獨特的小說美學與思維方式。
  • 《眩暈》的主人公是一個懷揣電影導演夢想的北漂。但這個夢想是孱弱的,不等他人來施壓,他自己便先行解構了它。沒有人給他明確的打擊,沒有事情讓他有鮮明的挫敗感,然而幾乎每時每刻,面對任何事情,他都是虛弱的,失能的……祁媛的寫作為我們展現了那些未老先衰的青年的某種典型形像,他們懷著莫可名狀的傷痕,心不在焉地從一個地方遊蕩到另一個地方;他們行動能力極其微弱,內心活動卻過分豐富;他們的親情千瘡百孔,愛情曖昧可疑,對任何事都缺乏激情……實際上他們從來沒有失敗過,因為他們隻會眩暈,隻會疲憊,因為他們從一生下來,就已經老了。
  • 祁媛,1986年生人。2014年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同年開始小說創作。小說散見於《收獲》《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物,先後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 第四屆郁達夫中篇小說提名獎 ,第15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提名,“2016年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第二屆茅盾文學新人獎”。
  • 1     眩暈
    55    跟蹤
    101 翻車
    127 黃眼珠
    151 橋洞裡的雲
    223 美麗的高樓
  • 眩暈 一   如果這個女人不是熟睡著,他是無法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她的白發的。她頭發上端染的栗色裡透著灰調子的橘紅,有種蓄意的人工風韻,而根部卻在靜靜地泛白。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漸漸照亮了屋裡的白牆,被子床罩也都是白的。他一時想不起來昨晚那場亂糟糟的**持續了多久,她還在繼續睡,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於是他斜過臉來,仔細地看著她。他還從沒這樣毫無顧忌地看過她。
      那些白發是新生的,與染過的發色形成鮮明對比,顯得*白了。他想到某種硬殼蟲被踩爛後濺出來的白漿,黏稠得惡心。那些白發生長得很旺盛,色澤純粹,一味雪白,他想起去年老家的大雪,那是他記憶裡*大的一場雪,整整下了兩天兩夜,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埋掉。一星期後,雪纔漸漸融化,但背陰裡的積雪,很久後纔慢慢消失,如此的慢,以致院子裡的桃花吐蕊的時候,雪還在那兒待著,變成了凍雪,凍雪是睡著的雪,是死了的雪。他又看了看她發根的白發,覺得那種白不是睡著的,它們在醒著,在生長。
      他覺得白應該是新生的顏色,裡面沒有蒼老衰敗,梨花、辛夷、臘梅,是新嫩的,可是一顯露出來之後,好像就開始變老了。頭發根部的白發也是白,但無論如何扯不上是新的,想到這,他有點發獃。他忽然想到自己,聚精會神地體會著自己的頭發,尤其是頭發根部的動靜和色澤,想到自己的頭發會不會也一點一點地在由黑變白,但很快便發現自己的可笑。
      眼前老女人的睡相實在丑。一臉的松肉耷拉著,眼睛半翻,好在沒朝這邊看,否則會以為她根本就沒睡,或者死了。人死了,眼睛大多半睜,好像怕人虐尸,或者擔心別的什麼,鬼知道!他想到“海棠春睡”,“睡美人”,這位可不是什麼“睡美人”,而是“睡老人”,他不由邪僻地笑了一下,他想到在哪裡看到過“睡美人”的英語,於是努力在記憶裡“百度”,結果徒勞,心裡暗自罵了一下。
      很靜,他有足夠的閑暇胡思亂想,天馬行空,這也算是一種休息,一種都市人**的休息。可他實在天馬不起來,轉來轉去,腦袋裡都是眼前的這個翻眼呼睡的老女人。他想到上小學時去同學家做作業,進門,撞見地上橫著同學的爸媽在午睡,他看到同學的媽媽褲衩私處部位被什麼東西頂起,分明是個小雞雞,女人也長雞雞?他頓感驚恐,接下去的作業也弄得錯處連篇,一塌糊塗,他想到不久前的一個異像,就是家裡**的雞,一隻老母雞,忽然半夜打鳴了,他被吵醒,細細品味著那一陣陣的叫聲。後來那隻母雞也就不再下蛋,結果被母親宰殺了。他側過臉去再次打量著那個老女人。收回目光,他有些疲倦地望著亂亂地蓋在身上的白被褥,發現被子大半被她裹了去,但女人的肩膀尚露在外面,膚質灰暗,有個形狀模糊的暗紫色胎記,像半個蝴蝶的翅膀,又有點像一個面具。此時,忽然他發現她在看著他,不知何時她已經醒了。她在打量著他,抬身湊了過來,撫摸著他,不一會,他們又**了。
      她有節奏地蠕動著,眼睛微合,唇縫微張,無疑是在享受著此時的快感。他早已習慣了這種“給人提供快感”的角色了,但還是忍不住把視線從發根的白漿色移開,後來干脆閉上眼睛,可是那白漿色已經牢牢地滲透了他,就算不看,腦袋裡也全是她的白發。他漸生一種幻覺,感覺她整個頭發瞬間變成了白的,並隨著那個“蠕動”而輕微地顫動著,飄動著,散發著死亡般的蒼老,他感到自己在和一個百歲老女人**,有點害怕了。身下的那“白發女”這時張開了微醉的眼睛,並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因此眼神慢慢變得硬了些。當他的目光和她踫上的時候,他迅速可憐地順下了自己的眼睛,不得不繼續埋頭苦干,這樣又過了一刻鐘,他終於聽見身下傳來古老的滿意的呻吟,心裡一松,想這下差不多了吧,於是小心翻身下來,徑直躲進廁所。
    早晨的微光環繞在白色的馬桶圈上,朦朦矓矓的像一道白光環。他看著自己的尿液噴濺在馬桶裡,被窗外灰色的光映照得一層一層蕩開,他想起了小時候愛唱的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破浪……”這時她也衝進了洗手間,屁股還沒有坐在馬桶圈上,嘩嘩的尿聲就響起了,他還沒聽過如此明亮的尿聲,有點像鄉下的牛羊,這時他感到有一些尿珠子濺到他的腿上,低頭看,那尿珠子已在瓷磚地上形成涓涓細流。她抬起頭看著他說,你剛剛怎麼回事,心不在焉的,想什麼呢?他不知道怎麼回答,覺得一陣尷尬,好在她並未逼供,心思也好像轉移到另外一些事了。尿完以後,她躡手躡腳地繞開地上的尿流,走出了洗手間。  二   他**次聽她以制片人的身份在學校講座的時候,沒想到兩人會因為一張名片發展到上床這步。說實話,**次和她**的時候,和這個比他身份地位都要高許多的老女人**的時候,感覺怪怪的,畢竟她比他大二十多歲。看著她渾身價格不菲的衣飾,精致的妝容,還有嘴裡時不時蹦出來的他聽不懂的英文和法文的單詞,他的自卑感就溜了出來,但是,當他把光溜溜的她壓在身下時,便發現她和以前上過的女人,老家村裡的那些女人,甚至和妓女相比,也沒有什麼不同,**的區別就是她老,皮糙,人丑。他感到了自己的優勢,年輕的優勢,性的優勢,可以讓他在短時間內戰勝自己貧窮卑微的心理,戰勝自己的屌絲身份,他看著身下儼然已經被他征服的屬於另一階層的女人,感到自己不是在搞她,而是在搞這個高於他的階層,甚至在搞近來總是和自己作對的世界。
      他已經記不清楚和她總共做過多少次了,十二次?十五次?這樣想時,他發現“次數”並沒有什麼意義,數字而已,他也不想用“機器”感來形容,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確切的字眼來形容了。除了這個女人的**制片人和影評家的身份,他對她身體上的一切都充滿厭惡,她的平板肥腳,稠密粗硬的陰毛,還有有時會顯露出來的微微的胡須,這些都讓他難以忍受。
      她定期給他打電話,一來就上床。雖然他也處在荷爾蒙賁張的青春時期,但面對一個老女人,他其實*想和她談電影,但是,怎麼說呢,什麼話題呢,“探討”些什麼呢。她人中部位的稀落的硬汗毛表明她性欲尚未衰退,她的動物般的眼神,哎,別提她的眼神了。記得**次單獨見她時,倒是真的想求教於她的,當時在她的旅館房間,沙發,臺燈的溫暖的光,她在吸煙,一根昆煙,這本是可以談電影的氛圍。他提了幾個法國新浪潮,意大利新現實主義,以及別的他所心儀的導演,比如,他很想談談法國的讓呂克?戈達爾執導的《狂人皮埃羅》和加繆的《局外人》的關繫,還有意大利馬裡奧?莫尼切利的《警察與小偷》的小說原型,但每次開口時,他感到她並沒有興趣,聽得心不在焉,而且分明是一個**影評家在聽一個小毛頭胡扯,嘴角也不時露出有點鄙夷的冷笑。有時她開口了,可多半是顧左右而言他,比如抱怨酒店裡茶葉的劣質,空調的噪聲,屋外建築工地的大聲喧嘩,然後,她望過來的目光就變得暈暈而火辣了,電影的談話即刻演變成浪潮般的床上運動,重復而又重復,具體的肉欲,肌膚的接觸,怎麼也無法和剛纔的話題相聯繫了,而且在交媾中,他毫無快感,常做到一半,他就蔫了,而她依舊興致勃勃。
    有段時間在北京,他**陷入了困境,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逃不出的困境,深夜醒來失眠,開始掉頭發。他大概想要在黑暗中伸手抓住些什麼,仿佛抓住了光,又仿佛什麼也沒抓住。要是什麼事都不做,他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他好像被一股力量牽引著。他不知道這力量究竟是什麼,來自哪,又將帶他去何方。每次照鏡子,他都感覺身上在發生著一些什麼,又像一切都沒有變。他的房間整整一面牆,貼滿了他崇敬的導演和作家的照片。無數次他在黑暗裡凝視這面牆的時候,他想到了燈塔。這面牆是他的燈塔。曾經有一個女孩問他為什麼來北京時,他沒有道出他的野心,隻說喜歡北京寬大的馬路和人來人往。確實,在很多時候,他會在大馬路上走著走著就停下來,或者在天橋上停下來,看著那些無數和他擦肩而過的人。他喜歡人群,另一方面,又討厭人群。
    三   有一個女人倒是總和他談電影,每次都談得眉飛色舞,滿臉通紅的,但他卻**不想和她談。這是因為他有點瞧不上她。
      他是通過微信搖一搖認識這個女人的,至於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卻記不太清了,能記住的是那天晚上他不知怎麼了,也許是無聊,*多的是不安,其實就是想搞女人。從微信上的頭像看,她有點像張馨予,又有點像李小璐,反正就是一張網紅的臉。他加了她為好友,然後就聊了起來,沒聊上幾句就約見,對方竟然也立刻答應了。當晚見面時,他發現她和微信上的頭像差距巨大,不僅臉大,而且相貌平凡,皮膚也不嫩,但這並不妨礙他和她開了房。
      她是商場賣女性內衣的,她問他是干什麼的,他答是電影編輯。她不懂電影編輯是什麼,但“電影”是懂的,在她的眼裡,凡是和電影沾邊的職業,就和導演差不多,因而認定“電影編輯”這個工作是極其牛逼的高尚職業。她會把自己概念裡的所有當紅的電影,電視劇,以及影星和所有相關的八卦,全部與“搞電影的”聯繫在一起,而且認為所有電影界的從業人士在社會階層上也高人一頭。因而,她很自然地把“他”視為非凡人物了。
      想來,他倒是很願意有女人把他當成“電影導演”那樣供著的,他需要這種虛榮,後,屋裡就剩下他自己了。他**次覺得並不寬敞的家,顯得很大,空空蕩蕩的,他忽然感到獨自一人在屋裡的心悸,在這種時候他強迫自己超量地做數學作業,漸漸地就不怕了。他的成績並沒有掉下來,不僅如此,還有所進步,他把這些歸功於晚上屋裡的空曠和黑暗。突然有**下午,繼母回來了,那天他們一起喫了飯,是繼母做的飯菜,都是他喜歡喫的,比如醬爆螺螄,韭黃炒肉絲和小雞燉蘑菇。這些菜平日不常喫。繼母那天總是對著他微笑。
    他覺得那天夜晚的黑暗變得不同了,不再那麼空洞了。他想到繼母一個人睡在隔壁的房間裡,心裡有些異樣,他靜靜地注意著那邊的動靜,一點聲音也沒有,很安靜。他忽然想到繼母會不會自己悄悄離開了,於是假裝起夜,眼睛卻總是瞟著繼母的房門。他覺得房門沒有關嚴,好像還留著一絲縫,他在那門邊屏住呼吸,獃立在那兒,感到屋裡似乎有輕微的呼吸聲,還有耳邊沒有停頓過的咝咝嗡嗡的“寂靜聲”;他想像著繼母溫暖的體溫和被窩,他覺得自己的腳有種走進去的欲望,但又有另外的一種意志在阻止它,這讓他心有點亂,時間就這樣悄悄地滑過去了,他終於沒敢推開那道門。
    次日清晨,天色明亮,窗簾上的樹影在輕輕地揺曳著,時而傳來窗外路人的腳步聲和自行車的聲音。直覺提示著他:屋裡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他起床看見桌上擺著繼母給他做的早飯,蛋炒飯和紅米甜粥,勺子筷子整齊地擱在碗邊,甚至還有餐巾紙,這是他在家裡從來不用的。此外還有個便條,果然是繼母留下的,說她要去走走親戚,有些事要處理之類,落款是她的名字。“走親戚”?他模糊的印像裡她是外地人,那麼此次離開,就是要去很遠的地方了,他心裡感到從此很難再見到她了。
    八 對他而言,在新類型電影的熱情還沒有重新燃起的時候,剪輯師的工作,尤其是毫無價值的商業性的電影編輯,就是世上*苦逼的行業了。那些被隔開的工作室,越發像一間間牢房。
    休息的時候,大家像鬼一樣從各自的小房間裡溜出來,倚靠著牆壁吸煙,好像是出來放風。人人面如土色,人人懶得說話,就那樣,一支接著一支不停地抽煙。他偶爾和同事們去喝酒,而酒吧的昏暗就像工作室昏暗的延續。他想著自己會不會一輩子和黑暗打交道,有時覺得自己其實是個拿工資的老鼠,*無聊的時候,他會去查閱舊歷和公歷的細微差別,以找出自己本該屬鼠的確鑿證據。但這近乎偏執,使他覺得*無聊了。他的酒量大了起來,暈乎乎地喝了幾杯之後,他多半就倒在吧女的懷裡。
    有一次他和一個吧女去開房,進門他就把那個女人摁在牆上狠狠地干了起來,那個女人表情似乎有點痛苦,但一直沉默不出聲,他突然有點憐憫,忍不住問她的名字,他以前從不問這些從酒吧帶回來的女人的名字。他一邊干一邊問,你叫什麼,那個女人說,我叫××,他說好的,××,我記住你了,然後把那名字默默念了兩遍,做完愛後,他抱著她,甚至像男女朋友一樣吻了她一下,那個女人也緊緊抱著他,可次日醒來,女人已經不在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她的名字,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雖然忘記了那個女人的名字,但卻記得那個夜晚,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留戀那一刻的溫馨。這個城市太冰冷了,太大了,大到好像每一個角落都在漏風。他想起他來北京這個城市已經好幾年了,但這個城市似乎依然在無形地拒*他。他來到北京的**天就把原來的手機號碼給換了,換成了北京的號碼,他對自己說,我要在這個城市待下去,混出來。可現在的他也不過和大多數北漂一樣離成功很遠,以至於他開始感到自己一直追尋的“成功”,其實可能正在時時刻刻玩弄著他,就像他玩弄吧女一樣。可每當這時,他會油然想到自己是個“吧男”,幾秒鐘前的身份優勢頓時喪失,就像一個妓女在馬路上責怪一個裙子太短的陌生少女時,恰巧踫到了自己的老嫖客。
    那幾天,在與室友深夜痛聊行為藝術時,他發現自己對導演的內涵有了新的認識,於是也就有了新的做導演的欲望。可眼下整天打工,使他的計劃總是得不到任何進展,他著急,又毫無辦法,他需要錢,需要首先活著,但是時間也在一點點地溜走。室友的一個作品在兩個禮拜之前獲得了一個小小的**展覽的獎,*是刺激了他,他想人家也是窮酸酸的,卻敢於孤注一擲,放手一搏,而自己總是猶猶豫豫,結果就變成眼前這樣:離成功遙遙無期,錢呢,也沒掙多少,又沒有任何轉機出現。他開始泛泛地感到某種宿命,並對“編輯”的內涵有了新的認識:在工作室裡面,自己是個電影編輯,而在現實中,他是被別的什麼在“編輯”著,那個冥冥之中的“編輯師”*高明,*邪惡,因而也就*隱身。
    上個禮拜接了一個關於新開發的墓地的廣告片,甲方要求內容要特別,不僅不能有任何的悲傷,而且要有幽默感加上適量的娛樂感。當時記得自己在心裡罵道:“媽的,什麼玩意兒,還要娛樂感,你媽死了,你還娛樂不娛樂!”這兩天他的心情不同了,他覺得甲方的要求沒有錯,甚至是**有“正能量”的,他忽然想到了那個隱身的“大編輯”,心裡一暗,繼而一亮,心想,好吧,讓我的編輯工作真正開始吧。
    他想到原來看過一個日本的叫《死亡森林》的紀錄片,那片富士山腳下的郁郁蔥蔥的浩瀚恢弘的大森林竟吸引了全日本各地想死的人,那些人絡繹不*地自駕或乘火車大巴前來此地,帶著帳篷,走進那片森林。帳篷是他們在人世間*後一塊棲息地,一塊生與死的交接處。當他們經過思考後選擇了死,於是走出帳篷,把自己弔死在樹上;如想通了,便走出來,收起帳篷,回到大巴火車站,開始新生活。根據數據統計,大多數走進那片森林的人沒再走出來。
    靈感降臨時人並不知曉,隻是不知怎麼被什麼煽動了起來,而且簡直停不下來,像著了魔。那天,當得到了什麼類似“啟示”的時候,他花了半天的時間,動用了所有的影像資源,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那個視頻的創作和剪輯。他知道這種東西甲方是不大可能接受的,但這並不妨礙他以一種勝利者的心態,坐在自己的屏幕前,重放並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遠山(遠景由遠逐漸搖近,慢速),伴有三兩聲鳥鳴,同時鏡頭慢慢搖下,漫天遍野的橘色帳篷(形狀介於墓塚和帳篷之間),**聲由輕轉重,由緩慢轉急促,然後是帳篷裡一對對**伴侶的近景,有雄武的背和豐腴的腰肢,豐滿的臀部和勁猷的臂膀,嬌喘的丹唇,浸汗的額頭,等等,圖像疊影而夢幻,然後,鏡頭逐漸推遠,**聲隨之淡出,遠山山影重現,此時《墓山》片名淡出…… 九 夜裡差不多十二點的時候,有人敲門,很響,有點肆無忌憚,一定又是佟蟈蟈忘了帶鑰匙,他很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來去開門,可這時門外的那個人已經開始用鑰匙開門。門開了,是個不認識的女人,他問哪來的鑰匙,女人回答說是佟蟈蟈給她的,說完把鑰匙往客廳的茶幾上一扔,然後自顧自地坐在了沙發上,同時還白了他一眼。他問佟蟈蟈呢,女人說就在後面,接著說有喝的嗎,他也白了她一眼。
    那女人有點胖,二十來歲,人沒走近,香水味已飄過來,蠻漂亮的,至少是能吸引男人的那種長相。但說不上哪裡透著一種疲憊感,應該是從眼神裡來的。她進屋後好像就沒有正眼瞧過他,但其實早已把他看了個透,就那麼一瞥,盡收眼底,他是察覺到了的。他斷定她是妓女。這類女人是他熟悉的。此時,佟蟈蟈進來了。他捧著一隻紙箱,可以聽到裡面玻璃瓶輕微相踫時發出的聲音,一箱啤酒之類。他把紙箱往茶幾上轟隆一放,玻璃聲*熱鬧了一下,這時佟蟈蟈頭也沒抬地對他說道,這是妓女,別人介紹的,怎麼樣,人還說得過去吧,你今晚可以用。他不由又看了那妓女一眼,她也正看著他,但好像根本沒聽到佟蟈蟈剛纔的話,而是在尋思別的。果然,她問他:“你是拍電影的?”他說是啊,妓女說那你拍我吧,他說你有什麼可拍的,不就是一個妓女嗎,這時佟蟈蟈打開了幾瓶啤酒,對他說喝喝喝,拍個卵! 酒不錯,德國黑啤,佟蟈蟈說是妓女買的,這時那女的說,別老說妓女妓女的,人家沒有名字嗎,我叫莉莉,有時也叫莎莎,不過我喜歡莉莉。佟蟈蟈看了一眼莉莉說,別啰嗦,談正事,然後把莉莉粉色毛衣往下一拉,豁然露出大半乳房,轉臉對他說,怎麼樣,貨色還行吧。他不太明白佟蟈蟈是什麼意思,沒搭話。莉莉閃了一下身子,隨之整了整自己的毛衣,站了起來,原地轉了一圈,展示著自己的身材。佟蟈蟈像打量一臺冰箱似的看了看莉莉,對他說,我和她簽了個合同,準備弄個表演。記得那個行為藝術女王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吧,她不是弄過一個××行為嗎,我準備做個××中國版的,我自己沒法做,所以找個替身,就是莉莉。展覽時,莉莉脫光,站在畫廊展室裡,旁邊放一個桌子,上面放二十六個物件,觀眾可以用其中任何一個物件,對莉莉實施“攻擊”,那些物件包括一把剪刀,一朵帶刺的玫瑰,一個打火機,一根鞋帶,一支圓珠筆,一張紙,等等。在展示期間,觀眾使用那二十六個物件對她進行的行為,不負法律責任,我要看看這裡的觀眾,在合法契約下,會對我們可愛的莉莉做些什麼,哈哈,拭目以待吧!說完喝了一大口黑啤。
    他說脫光不好吧,太那個了吧!怎麼也得穿個比基尼吧!這時莉莉說,我都不在乎,你怕什麼,你不會喜歡上我了吧!佟蟈蟈聽了說必須脫光,肉體的**裸露,纔能刺激觀眾,纔能誘發想像,激勵本能,選擇“攻擊”的方式,穿個衣裳就完了,我這也不是弄比基尼展覽。而且,肉體多偉大啊,尤其是青春肉體,懂不懂啊,你別裝了,好不好!這時莉莉也哧哧地笑了,臉泛紅光,那是黑啤的原因。
    “你讀過《論攻擊》嗎,是德國猶太人洛倫茨寫的,這個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充軍納粹,被蘇軍俘虜,後來釋放,之後他就做研究,一九七三年獲了諾貝爾醫學獎,蘇軍傻了吧,放回了這麼個人纔!這書我沒讀過,聽說是根據一連串的動物實驗而寫的書,觀點很有意思啊,我們古人說:人,食色性也。人家的實驗又加上了一個,就是人的本能的攻擊性,所以是:人,食色性和攻擊。想想呢,一點不假,可惜沒有翻譯本,我又不懂外語,但無所謂,聽聽也夠了。我覺得所謂的攻擊本性,實際上也就是叢林法則的根本,我就喜歡叢林,沒準我原來是個金絲猴或者花豹,不過花豹體型有點像家庭婦女,不如黑豹,但黑豹又有點像恐怖分子……”佟蟈蟈已喝了五瓶黑啤,說話聲有點高。
    這時莉莉打了個哈欠,說我年輕時也寫過詩,我**有纔,可是詩是不能作為職業的。他聽了,冷笑了一下,心想那你現在終於選了一份有前途的職業了,於是問莉莉那你已選好了職業了吧?莉莉聽了,也不生氣,說,別鬧別鬧,我給你背誦一首我的處女作吧: 天黑以後 終於天黑了 我打開了一盒黑色的巧克力 那個黑色 連帶著巧克力上的玫瑰 黑到了我的夢裡 我不願醒來 走廊裡的回音 終於死在走廊裡 沒有出過門的我 猶豫著 應該變成玫瑰 還是變成 那傷感而*望的回音 當我醒來的時候 我看到了一片 苗條的 亭亭玉立的骷髏   剛詠完,莉莉忽然嘆了一聲,正色對他說,其實我*喜歡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了,那首《穿褲子的雲》太牛逼了!他聽了說,你就是一片不穿褲子的雲吧!   莉莉一聽,說嫉妒了吧,你這人好嫉妒吧,哎,每當別人嫉妒我時,我都會在本子上記下來,一年結算一次次數,像記錄我的大姨媽一樣。
      他有點不高興,說:“就你這狗屎爛詩,饒了我們吧,你還是聰明,終於及時放棄幼時理想,選擇了*適合你的職業。”莉莉聽了說,我還有一首代表作呢,可是不好輕易道出,怕你們這幫人自卑,也難說你們聽了動剽竊之心,你們這幫鳥藝術家,我見多了,面上人五人六的,一上床,哈喇子直流。佟蟈蟈大笑,說,我剛纔淌哈喇子了嗎?莉莉說,別得了便宜就賣乖,你給錢了嗎?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白發女,於是他走到自己屋裡接了電話。白發女上來就問你在哪,和誰在一起,他說在自己屋裡,和自己在一起。她說真的假的你自己知道,我也知道,就不說了,然後說我給你租了間大點的也好點的公寓,在三環內,這樣也方便多了。你下禮拜就搬吧,我本來想聯繫搬家公司,一想,你也沒什麼東西,自己打幾趟車就搞定了,是吧,搬吧,我想你,下禮拜搬。就這麼定了。他很厭煩她的不容置疑的老板口吻,單憑這一點,他就婉言拒*了她。白發女沒說什麼,隻是直接掛斷了電話。
    回到客廳,莉莉打量著他,笑了,輕聲而溫柔地對他說,我今晚到你的屋裡睡,好吧?他說,不,別,不要,我自己睡,我就想自己一個人待著,說完回到他自己屋裡,砰地關上了門。可他知道這種虛榮一捅就破,比如,女人們很快就發現這位電影導演沒什麼錢,除去日常開銷,偶爾累了纔去喝兩杯,在大部分情況下,他顯得吝嗇。他總是有危機意識,不止一兩個女朋友抱怨過他的小氣,但他覺得無所謂。
      近來他的電影導演野心似乎不如*初那麼強烈了,另一種相反的東西,正悄悄地咬噬著他對電影*初的那種“崇高”感。這讓他擔心,怕自己忽然有**會對自己宣布:電影是狗屎,我不干了。他尋思著這個心理變化是從何日開始的,這其中緣由頗為繁雜,一時也理不太清,但他需要弄清楚。於是他不得不把自己對電影的興趣和熱愛的來由,像過電影一樣地過了一遍。
      高中的時候,他覺得電影真是一個神秘牛逼的世界,那裡面的人總是格外的鮮亮時尚,電影裡面的事哪怕是個屁,也比現實要精彩得多。他常逃課,躲到錄像廳裡去看電影,看得昏天黑地,同班同學有個胖子,出生於富裕家庭,有DVD,他總是以去他家做作業為名看碟片。隻要他稍有零錢,就去鎮裡那家光盤店裡買碟片,他已經數不清看過多少部電影了,總有幾千部吧。他覺得自己離不開電影,甚至覺得電影電視劇裡的生活,纔是真正的生活,而現實生活,比如他自己的生活的目的,睡覺,喫喝,上學讀書識字,都是為了能觀賞電影而已。終於有**,大概是高二的時候,他忽然認為:隻要他再繼續看下去,總是可以成為導演的。他不知道這個自信從哪來,但很明確,似乎是個“啟示錄”,就是他必定會成為導演的,一個牛逼的導演。
      高三的時候,他決意報考電影導演專業。從高校的簡介裡,他發現電影導演專業比較冷僻,也就是說一般省立的大學是沒有這個專業的,隻有大城市裡的**大學,比如,北京電影學院,中國傳媒大學,上海戲劇學院,等等,纔設立這個專業。他決然報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繫,可惜,兩次考試,兩次落榜,而且是在初試的時候就被刷下來了,但這並沒有打擊他的夢想和信心。他想到那些勵志的電影,覺得考試的失利,不過小菜一碟,根本沒有什麼,於是在信心滿滿的狀態中又考了一次,終於被北京一所師範學院藝術繫的導演專業錄取。
      他並不太滿意,因為到了北京後,他發現“師範學院藝術繫”畢竟是三流院繫,業內人士並不太認可,可離他的導演夢,無疑還是大大近了一步。但事情並沒那麼順利,原因是學費太貴了,到第三學期的時候,家裡就負擔不起了,可讓他放棄又是不可能的,於是休學一年,去賺錢交學費。好在他年輕,經得起這樣的折騰,而且呢,這時他又想到了某些勵志的電影,心裡變得平靜了。
      算起來他打過好幾種工,跑過外賣,發過傳單,做過促銷,有一次居然還跑到一家桑拿中心裡做服務員。這使他開了眼界,認為這一切經歷遲早會成為他的導演夢的本錢,他模糊地記起不知在哪裡讀到的一句話:“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我的上帝。”   後來經老師介紹,他接了一份電影編輯的工作。工作的環境很糟糕,整天躲在那個幽暗封閉的小房間,像一個單人監獄。即使是白天,陽光照進來,也是那麼悶,不透氣。有時,他坐在那個房間裡對著電腦熒幕,覺得那個熒幕宛如怪物的大方形的嘴,深邃幽暗,仿佛要把他的頭吸進去。但他認為懂編輯是導演的必要素質,導演應該懂編劇,要懂作曲,*好也要懂表演,像卓別林一樣。他原以為,到目前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通向做導演的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地扎實地運行著。但始料未及的是,就是這個編輯,使他對電影,包括電影導演的意義的看法,發生了根本的轉變。
      對於這個“根本轉變”,他至今仍然沒有**弄明白,隻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自從他懂得了編輯後,編輯的任何一點細微的變化,比如一幀視頻的長度的縮短,與另一幀視頻對接方式的設定,像“融合”,“疊加”和“消散”,一段配音的選擇,等等,都會使原來故事的意義遽然變異,原有的“總體感”會迅速崩潰。換句話說,所謂**的作品,全是由編輯許許多多的細節的偶然選擇湊成的,其中的各種可能性,稍有變化,意味大變。後來他不大愛看電影了,他感到很難再回到沒有學電影導演,尤其是沒有學電影編輯時的狀態了。他很難專心,容易走神,極易被枝節和**次要的細節分神,*重要的是他不再相信電影的“魅力”了。他覺得所有的電影魅力的後面,全是脆弱的編輯,是一繫列勉強的隨意的東西支撐著,是一寸一寸一釐一釐的人造的東西,它們會毀於一旦,這是他無法接受又不能不接受的。一句話,他對電影的信仰,在編輯的無限可能性中,**動搖了。
    這個信仰的快速崩塌,其實源於他的信仰本身的脆弱或天真,如同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人,當他剛開始著迷於女性的時候,卻不合時宜地上了一堂有關少女的人體解剖課。這是一繫列課程,大腸小腸,肝,脾,腎——消化繫統,包括分泌繫統,排便利尿,呼吸繫統,肺葉,肺泡,還有神經繫統,神經元,神經末梢,生殖繫統,陰道,子宮,子宮壁,陰道壁的奇怪而粗糙的機理,等等。那些在顯微鏡下呈現的另一種奇怪的微觀世界,不僅沒有絲毫美感,反而令他毛骨悚然,而且問題在於,這個生態繫統裡的任何一個環節的變化,比如排洩繫統或神經繫統出了問題,都會直接影響到這位少女的狀態和容貌。雖然這是個常識,但他很難將這兩者聯繫在一起。也許是他不願意,或是他真的沒有這樣想過。比如那次他追一個女孩的時候所發生的一件事,至今都使他迷惑和失落。那是同班的一位秀美的女生,他瞅準了時機遞給她一個紙條,漫長的幾天後,那女孩來了,也遞給他一個紙條,可就在那時,他聽到那女孩放了個屁。女孩表情頓時變得尷尬和緊張,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屁放了就收不回來了。有意思的是,對他而言,臭味飄出之後,他好像比那個女生還覺得尷尬難堪,使他很久都不願意或不太想再給女孩遞紙條了。
    四   他在**不懂性的年紀,就已經邂逅了避孕套。那是他上小學的時候,有**早晨上學前,他看了一眼窗外,發現一些背書包也要準備上學的同學正樂呵呵地在玩白氣球,有的正在吹著氣球,有的把已經吹好的氣球往天上趕,但那些氣球好像並不輕盈,總是飄不起來。難道**是什麼節日嗎?他想了想,不是的,什麼節都不是的,而且節日的氣球是五顏六色的,紅啊黃啊藍啊,沒有白色的。他出門去看個究竟,發現那些飄不起來的白氣球零落在各處,隨風在地上滾動著。他上前想去抓兩個,結果很容易就抓到了。這時他發現地上還散落著很多沒有被吹起的白氣球。從白氣球那扁扁的形狀看,它們*像“奶油冰棍”,而不像“電燈泡”。氣球嘴也大得不尋常。他心想這些氣球是哪來的呢,它們飛不到天上,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他不懂。這時有一個抱著棉被路過的婦女,見狀,眉頭一皺,說道:“這些傻孩子,玩這些干嗎,多髒!”然後頭也不回地就走開了。後來他發現其他路過的成年人也都視而不見。他當時根本不知道這是避孕套,也沒人跟他去說,直到有**,他在家裡的地上也看到了這種白氣球,他當時想撿,父親見了,呵斥道:“別動,髒。”他搞不懂,為什麼這些白白的東西老是被斥責為髒。
      在後來的日子裡,他懵懵懂懂地知道了這是避孕套。現在回想起那個情景,在那玩具匱乏的年代,他寧肯它們都是氣球,而不是避孕套,清晨,那飄不起來升不到天空的白氣球輕輕地在地上滾動著,散落在路邊,樹叢中,垃圾堆裡,散落在四面八方……   此刻他們在酒店,房間的地上也三三兩兩地散落著避孕套。他是故意這樣亂扔的,不知怎的,他**就是想這樣做,他想到電影裡的“場景重現”,心中尋思著,想從中品出一種味道來。這時響起了白發女的聲音:“我餓了。”說著,她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然後把有點胖的腳使勁往尖頭皮鞋裡塞,終於塞進去了。
      在飯桌上,他對白發女談起了小時候的“白氣球”,白發女聽得專注,渾濁的眼神裡居然露出一種童真來。她說,好啊,好啊,有意思,以後你拍成電影短片嘛,就叫《白氣球》,直逼法國的新浪潮,我來寫評論,我來寫,說完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然後叫了一瓶白酒,二鍋頭,她原本是*不喝這種屌絲酒的。幾口下肚,興致*好起來,喝了兩杯後說出去走走吧。
      他倆從來沒有一起散過步。他不喜歡和一個老女人走在街上,可她則顯得很自在瀟灑。她說我帶你去一個你熟悉的地方吧,於是她叫了個出租,穿過密集喧鬧的市區,在一個不知什麼地方的地方下了車。路燈早已亮起,馬路上不時有成群結隊的摩的呼嘯而過,是民工收工的時間了。從白發女的那種自在來看,她對這裡是熟悉的。她帶他走進了一片高架橋下的類似貧民窟的地方,一條黑暗窄小的爛泥路。沒想到的是這條小巷正在拆遷,到處是磚堆爛牆和亂成一團的電線。這時一道強烈的車燈直照得兩人的眼睛睜不開,並可以看到燈光中飛揚的浮塵。是一輛裝滿垃圾的卡車,被狹窄的路上的一棵樹卡住不能動了。有幾個人下車嚷嚷著什麼,他們長長的身影投在了路面上。他和她在垃圾堆上一腳深一腳淺地繞過這輛卡車,但感到被黑暗中的什麼電線攔截了一下,掙脫之後,一輛載著破爛的三輪又貼身而過,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一根可能是三輪車上面的什麼細鐵絲勒住了,接著一扯,指甲根的肉差點被翻開,他暗自叫苦,心裡埋怨白發女怎麼把他帶到這個鬼地方來了。這樣想著,又走了一段,算是回到稍微平坦些的路上了。
      她也抱怨地說真倒霉,踫上拆遷運垃圾,本來這裡挺好看的,哎,我們不能走這條路了。說著,她站在一堆爛磚前看了看,似乎有點感嘆,之後便離開了這條路,拐到一條黑暗中看不清的不是路的路。不一會兒,這條路把兩人引到高架橋下。他發現周圍除了一片已經成熟的高粱之外,橋墩上還被一種不知名字的綠色植物爬滿了,不是爬牆虎,爬牆虎的葉子狹窄而密集,而這種植物的葉子肥厚而闊大,綠油油的,在黑夜裡也油綠得仿佛要滴出汁來。
      白發女依舊興致勃勃,一路上不停地在說些短片,他三心二意,也沒有仔細聽,這時白發女忽然快走一步到他面前,停下,盯著他說,你知道嗎,短片*好的結構,*好的敘事效果是什麼?是什麼?就是在好的時候,在觀眾*想往下看的時候,電影戛然而止,就像**中斷!他聽了有點不舒服,**中斷?他覺得一個老女人滿口這些東西並不合適,但她認真,而且好像說得也有點道理,所以也就哼哈地附和著。
      高架橋下有些人工搭建的爛棚子,有些婦女蹲在門口烤火,烏黑的炭在銅盆裡被燒得通紅,小的時候他在村裡常見到烤炭,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在北京的近郊,又看見了,那些盆裡的炭像一隻隻紅眼睛盯著他。他移開了目光,抬頭看了看那生炭火的女人,是個南方女人。他問為什麼跑到外面烤火啊,熱氣都跑掉了,她說無聊,看人吶。他心想這左右有什麼人啊,這樣想著他跟著白發女走進了橋墩。那裡堆放了很多東西,是一些長長的方形物體,這些東西被落滿塵土的塑料布罩著,在黑暗中,他有些看不清。
      一個男人蹲在那些東西前面刷牙,另一個人在煤油爐上下面條,他在空中聞到的*多的是煤油味而不是菜味。等到眼睛逐漸適應這裡面的光線時,他發現那些東西全是棺材。他看到有些薄膜中露出的棺材的雕龍畫鳳的頭部,上面有金色的一個“壽”字,它們直直地一排排躺在那裡。估計棺材都是空的,不然會有尸臭的。他心血來潮,問旁邊正在煤油爐上下面條的人這些棺材的來路,那人皺起眉頭打量了他一會兒,沒理他,繼續專心下面條。他接著問,那人看著鍋裡滾動的開水,還是沒理他。
      刷牙的人把口腔裡的水咕嚕咕嚕漱了幾下子之後,嘩啦吐到地上,然後抬頭看了看,說現在拆遷戶都搬到大樓裡去了,棺材搬不進去,就扔了,而且現在都火葬了,誰還要棺材,說完又仔細打量了他們這一對男女,欲言又止,有點疑惑地進棚了。他看到棚裡面橫穿左右的一根繩上掛了不少衣服,牆上幾張色彩鮮艷的**的影視明星大照片。他轉身盯著那些棺材再細看了看,心想難怪剛纔走到橋下,沒發現這些棺材時,好像也感到什麼異樣,一種心裡的寒氣。他想到人死前備好棺木,這事老家農村裡就有,不少人早早就把棺材打好,放在屋裡,就像家具一樣。可眼前這些棺材看上去幾乎全是舊的,莫非是用過的? 白發女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橋墩外面,仰臉看著天空,突然說道:“好,我知道了,我知道《白氣球》短片的結尾了,就是城鎮被拆掉的樓房的瓦礫上,排列整齊的棺材的蓋子豁然打開,一大片白氣球從棺材裡密集飄出,冉冉升起,在風中斜斜地飄向天空,對,就這樣,像是棺材裡孵出來的,生生不息,操他奶奶的!” 五 立春之後的城市裡仍然沒什麼春天的跡像,風卻不一樣了,好像在一夜間,風就變得濕潤了,習習吹來,還蘊含著遠方的氣息。他在窗口感受到春風,有點想哭,鑽回被窩想再睡會兒。他剛纔似乎做了個好夢,於是想做個夢的續集,遇到點好事兒,或者想像自己要麼變成無憂無慮的人,要麼變成灰塵。不知怎的,在夢裡,他感到自己的名字不是原來的那個,而是別的,別的什麼名字,一時也無法意識到,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名在空中飄蕩,不知所屬,飄啊飄的,落在何人身上,就屬於那個人了。
    在那些名字中,他驀然發現了一個眼熟的,定神一瞧,是瀋玨,看到這個名字,便想到高中時那段難忘的戀情了。算起來,這個和他好了快四年的女人,是到目前為止**真正愛過他的女人。她愛他,依戀他,甚至連買什麼顏色的胸罩和內褲都要征詢他意見。她每次來北京都把自己兩個月的工資帶上,進屋後就像女主人似的替他收拾屋子,給他采買日用品,給他買衣服,可憐的是她並不知道他的心已變了。他是花了近半年的時間纔把她甩掉的。她的傷心和女人失戀後的短期內的各種危險,比如女人的報復和自虐,甚至自殺,他都精心考量過了,也暗自做了些準備,比如分手後每次她來電話,他是肯定接的。他懂得這時候的電話必須接,接,無論對方如何罵他,詛咒他,威脅他,他都靜靜地聽著,給對方一個“接受詛咒謾罵”的印像,這樣對方的怨恨之氣就會及時得到釋放,而大大降低了出現**事情發生的概率。半年後,如自己所料,她被他安然地甩掉了。
    可近來不知怎麼他時不時地會想到她,他內心對這種想念很抵觸,不願承認自己可能也有點愛她,因為如果一旦承認,那就等於同時證明自己的失算甚至愚蠢,這點會讓自己沮喪的,他不會承認。
    但在朋友圈裡,他看到了她的結婚照片,他從來沒想到她穿婚紗會是如此漂亮,如此艷美,**是自己的一個理想的夢寐以求的妻子的相貌,怎麼當時就沒有意識到呢!奇怪啊!可是,如今她再美,也是別人的女人了!那幾天他沒休息好,加上這個刺激,他竟昏了過去。
    醒來後覺得地上很涼,馬上坐了起來,可頭還是有點痛,他看到掉落在地上的手機,拾起來,翻到那張照片,唉,她還在那兒,溫柔漂亮,美艷卓*,而且此時他發現她是對著他微笑的,並且好像知道了剛纔自己的暈厥,所以那微笑意味深長,好像還有譏諷之意。
    那幾天他反復做一個夢,夢見自己很喫力地走在一條斜坡上,大雨橫風,衣履濕透,他呼喊她的名字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她站在他面前,但就在此時,她的面容隨即變化了,*準確地說是融變了,變成了陌生人…… 他接著想像著她結婚後過的日子,她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置辦新的家具,買了咖啡色的巨大的沙發,她用的護膚品整套地擺放在新家的床頭櫃上,她穿的鞋都是平底鞋,因為她要準備懷孕,新買的房子裡有一間是專門為將來的孩子預備的,那屋子的牆上塗上粉紅色,天花板上則塗的藍色,表明是天空,“天空”的一邊有一隻月亮,另一邊有一隻太陽。
    其實*讓他耿耿於懷的是那個從沒見過面、不知是何方神仙的她的“丈夫”,日日夜夜和她糾纏廝混在一起,隨意撫摸把玩她的乳房,滿臉陰險猥瑣地將自己那副惡心的臉貼上他心愛的她,而她呢,居然懵裡懵懂地被感動,被融化,然後兩人合成了一人,大汗淋漓地**,如膠似漆的架勢,還發出呻吟,多麼造作,多麼可悲,多麼可惡!他很痛苦,但那些念頭無休止地纏繞著他,有點越纏越緊的感覺。後來他終於想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當初的放棄,也就是說由於自己當初的愚蠢。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愚蠢了。
    那天他喝醉了,其實也就喝了兩瓶不到八度的燕京啤酒。他已經不記得是怎麼從餐館走回去的,他把自己關在廁所裡,他知道現在暫時不能躺下,否則將天旋地轉,難說不會引起噴射性的嘔吐,那將會**難受。他堅持站著,並趴在窗戶上向外望。他清楚地發現對面灰色房子的房檐上缺了一個角,露出了粗糙堅硬的水泥,一隻黑色的鳥斜斜地從房檐那邊飛過來,在他的窗前打了個圈,又飛走了。
    走到鏡子前面,他發現鏡子裡面的那個人很陌生,特別的陌生,他迷惑於自己的陌生,那是一張蒼白的,五官有點扭曲的臉。看著自己的臉,他想吐,又吐不出來,於是就用手摳嗓子眼,這招通常都很靈,隻要吐出來,醉暈即刻就會得到大幅度減緩,可是當他把手指伸到嗓子眼很深的地方,雖引起了嘔動,卻吐不出什麼來,這樣又摳了幾次,嘔了幾次,仍無效果。在這過程中,當他的指尖無效地在自己的嗓子眼裡伸縮時,他覺得手指頭像隻粗大的蚯蚓在空曠黑暗的嗓子裡探頭蠕動,卻又四面不著天不著地,他能左右手指頭,但無法左右那空曠黑暗的空間,哪怕讓它稍微變小一點也行,小到指尖正好能撓到的地方,然後引起細微而尖銳的奇癢,胃裡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可以一湧而出了,可是什麼也沒發生,他的胳膊也酸累了,隻好收起手指頭。他再次抬起頭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感覺鏡子裡面的那個人臉色慘灰,就要死了。
    他迅速將自己的臉從鏡子前移開,並深信這樣打量下去的話,死亡就會現形了。他離開了那面鏡子,也就是避免了死亡的*後確認。“我這時死在屋裡,肯定是沒人知道的”,他想著想著,就感到心虛了。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弱者,於是他想自己這樣的醉,多半是喝了假酒,不然怎麼會這樣!他想喊,喊家人來幫他,可他忽然緩過神來,意識到這不是在家裡,那麼他在哪呢,他環顧了一下洗手間,感覺極其陌生,過了很久,他纔想起來他在出租房的共用洗手間裡,他在北京。
    外面是大太陽,他感到渾身有火氣,口渴得很,想去買橙子喫,於是往平日裡常去的一個地方走去。那是離這裡不遠的一條街,街兩邊各色商鋪應有盡有,因為街上來回晃蕩的人都是屌絲,所以他把這條街取名為“屌絲大道”。屌絲大道上物價比較便宜,是這個城市裡少有的幾個屌絲可以存活的地方。
    可是,當他走到那條大道時,眼前豁然出現了一片廢墟,他不得不努力集中思緒,想到*後來此地不過是三四天前,怎麼成了這樣?!挖掘機像一隻巨大的惡鳥起勁地伸縮著腦袋,在那裡不停地啄著那些石頭,並挑選出大塊點的磚坨來,將它們一一叨碎,塵土漫漫地揚起來了。他站在路邊獃望著,想到那些屌絲會搬到哪去呢?這座城市裡哪個地方還能讓這些人存活下去?他不由想到自己,自己難道不也差不多是個屌絲嗎?!他忽而笑了,想到了什麼,又一時想不起來想到的是什麼,隻是感到自己腦袋此時很活躍,也很敏銳,如同那些深夜裡的失眠狀態,這時有些畫面浮現了出來,開始那些畫面多少還與電影編輯時的膠片上的圖像有關,後來就離開了那些而展翅飛翔了。
    他看到那些由小到大積攢起來的夢想就像紅石榴,裡面那些亮晶晶的石榴籽,一個一個都在尖牙利齒中破滅了,它們飛到天空,又散散地落了下來,紅艷艷的如同“血雨”,血雨春風中,柔美的海棠花綻放了……他聽到充滿回聲的走廊裡面隆隆的謊言,綠色的呻吟聲,浮塵中時隱時現的絢麗而遼闊的海市蜃樓,空氣中飄動的成雙結對的粉色的藍色的淡紫色的枕頭,交通事故中被截斷了的子宮血管樹根神經似的細細地噴灑著鮮血,發霉的牆斑裡的古老的愛情又在青苔中舒緩地醒來,水缸裡的人工流產流出了風姿綽約的小小蝌蚪,瘋了的桃花被黑蜘蛛纏住不放又被桃花喫掉了,太陽的胴體洋溢著迷人的狐臭,影子終於不再敲門而藏入了那把銅鎖裡面,雲彩在柴門中一擁而入,剪刀中綿綿的倩影,枯井中的山盟海誓,潺潺不息的泉水裡的陰謀和童話,那麼跟我來吧,跟我來吧,我這裡有清水,有清水,清水裡隻有你我纔知道的紫色秘密…… 走著走著,發現有人注意起他來,於是他走得快了些。窗戶已被卸掉的破樓裡傳出了流行歌曲,陽臺上掛著咸魚和臘肉粘著綠頭蒼蠅,散發著咸腥的味道。咸魚的旁邊緊挨著掛的就是內褲和胸罩,上面粘著紅頭蒼蠅,小路上破卡車晃晃蕩蕩開過來,到處都是垃圾堆、爛水果、啤酒瓶、塑料裸女,野貓叼著一個什麼竄來竄去,有的狗就平躺在路中間閉目養神。廢棄的馬桶裡怒放著野花,幾雙鞋並排整齊地待在路中央,他向那雙鞋走去,走近時,發現是雙黑色的女式高跟鞋,還是全新的,他拿起來聞了聞,三十七碼吧,誰的?然後把鞋放回原處,想像著曾穿過這雙鞋的女人和她的腳。
    一步踏空,他在瓦礫上摔了一跤,手掌蹭破了皮,滲出了鮮血,濃郁黏稠,他用舌頭舔了舔傷口,體味著血的淡腥的咸味,不知怎麼,這種血味不僅沒有驅走原來的醉意,反使醉意*濃了。他來到了一個街邊置放著變壓器的水泥電線杆旁邊,認出這裡曾是自己來買過香煙和伊力特曲的小店,價格比別處便宜幾塊錢,賣東西的是個老頭,一隻眼睛瞎了,沒瞎的那隻眼睛總是充血,紅紅的好像很熱很煩躁。旁邊那個修車補胎鋪的老板短粗壯實,雙手粗硬得像石頭,還有老是坐著小凳子,趴在靠背椅面上做作業的女孩,模樣很俊,像小學裡的一個什麼同學,可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是誰了。他本想把這些拍攝下來,作為以後的資料,但現在突然都拆了,剩下的全是瓦礫。
    仰臉躺在那些堅硬的斷裂的水泥和碎磚上面,熾熱的陽光,斷裂的鋼筋水泥塊,成坨成塊的紅磚,破裂而生鏽的鐵管,他忽然感到某種性欲,下部發熱膨脹,於是他打算找一個無人的地方自行解決。他轉進一個滿是瓦礫的小道,小道通向一個類似工廠的廠房,有一個通向二層樓的鐵梯子,鐵梯子通向一個走廊,滿地垃圾狼藉,包括幾塊像門一樣大小的完整的玻璃,他走到玻璃板旁邊,看到映在裡面的走廊上的天花板和他自己,覺得好玩又可笑,他繼續溜達,挨個看走廊側的每個房間。當他走進一個門被砸爛的房間時,驀然看到一地的白色藥片,覺得異樣,沒有藥瓶,隻有藥,他對著那些白藥片獃望了一會兒,他想起一幅不知在哪看到的圖片:一大堆白糖上一男一女在**,也是“白色”。眼前的是白藥片,而且也不知道是什麼藥,這時他感到原本鼓脹賁張的性欲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那些白色藥片淹沒或者是吞噬的感覺,還有藥的苦味和藥盒子的新鮮的“印刷味”,眼前自己的身體從腳下的藥片開始,白色往上彌漫著,血液變白了,神經,神經元,末梢,細胞微觀世界裡的“山谷”“溶洞”“荒原”“熱帶雨林”等等,都白化了,他感到自己是一個瓦礫中的“雪人”…… 六 同屋的佟蟈蟈也是北漂,已漂了七八年了。他是山西汶水人,說話發音是江浙的唇齒音和甘肅的喉音的奇怪混搭,所以常被人懷疑他的真實原籍。他號稱自己是**行為藝術家,可這些年下來,既沒撈到什麼名氣,*沒掙到錢,那天他沒喝幾杯,又胡言亂語了起來。
    “……都他媽的罵行為藝術,我真高興,罵得好,我的藝術的短期目標就是招人罵,不罵我就不亢奮,我都硬不起來,笑我?我自虐?其實就是這麼回事。媽的,唉,連印像派這麼個小資玩意兒當時都是被罵紅的,擱在現在就是個笑話……笑話也是一種行為藝術,你有點木,不懂,就知道在那裡瞎拍,搞什麼鳥編輯,那是給人家打下手的,沒出息,你看我窮吧,但我不打下手,我是老板、董事長、CEO、銷售、宣傳、財務集於一身,我保持高度的獨立,你還不懂這些,說也白說……” 佟蟈蟈往橘子汁裡兌了點二鍋頭,搖一搖酒杯,盯著瓶子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然後又說了: “現在的東西都是四處偷人家的創意,當然別人的創意也許也是偷來的。你看美國的斯班瑟?肜尼克的人體行為,人家早就搞了,全世界各大城市裡弄人體行為藝術,結果**也開始搞人體行為,兩年前得個大獎的珍妮?安東尼的得獎作品《睡眠》網上一傳,咱們這兒立馬就有人搞和豬一塊兒睡覺的行為。唉,能不能不跟屁啊……我不能說出那些人的名字,你懂的,”說著抬頭滿眼紅血絲地看著他,咧嘴笑了。
    室友言猶未盡,繼續說: “那個叫什麼名字的電影導演,對了,是帕索裡尼吧,拍了《豬圈》,其中講食人,日本的一個病態家伙喫了自己的同學,於是**就學起來了,也學食人,而且喫的是自己的孩子,不光喫,而且還給狗喫了點,而且將喫的過程拍成錄影,這個人看沒看過《豬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偶然為之,而是做了一繫列類似的‘行為藝術’,說明在天性上,他與《豬圈》的‘食人’是相通的,你看可怕不可怕。在信息時代,難說是生活模仿信息,還是信息模仿生活,但事件之間必然是互動的。” 他一點也不懂行為藝術,但本能地覺得電影本身就含有行為藝術的內在元素,他對此感興趣,覺得了解它們,可以重燃自己對電影的某些熱情。每當室友大談行為藝術的時候,他是有興趣的,當然不時地要挨嘲諷,但從中也能學到一點東西,所以他在整個這樣的談話中,能夠保持和藹的笑容。
    “……那小子把自己身上的皮割下來,縫到豬身上去,倒是有點意思的,媽的,被他搶先一步。不過呢,我在想著一個衍生產品,我在一篇文章裡讀到這樣的心髒移植案例,說一個接受別人心髒的人原來是擊劍運動員,反應很快,但手術後情況就變了。有**他走在街上,有個朋友在後面看到他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的頭慢慢地轉過來,沒立刻認出這位朋友,反應很慢,後來他懷疑裝到他胸腔裡的那個心髒是老人的,去醫院問,醫院拒*提供捐獻心髒的人的信息。除了反應慢,還有別的,就是他在接受這個心髒後,腦袋裡居然出現了一些他根本不認識的字,也就是另一種語言,有意思吧……” 佟蟈蟈接著說:“……我在想,在想,唉,你可不能和別人說,我想如果把豬的心髒移植到人身上,或者反過來,把人的心髒移植到豬身上,會怎麼樣,會出現什麼新的意識,雙方的意識交叉,行為互動……” 他聽得入神,因為這時他在想著自己以後拍電影時的事,創意啊,蒙太奇啊,甚至想到用哪些演員,漂亮的女人,肉體的亮光,細密樹枝似的蔓延開的淡青色的血管,為什麼不能作為一部短片開始的特寫鏡頭呢,然後,然後是血紅的日出…… 室友發覺他的走神,推了他一下,說,唉唉,想什麼呢,我看你*近臉色發灰,不會是那個什麼過度支出吧。說完那樣地笑了一下後,繼續說道: “你不是在琢磨著盜竊我的靈感吧,哈,沒用的,我這隻是冰山一角,你跟不上的,零敲碎打沒用的,但你弄電影也要有創意,別光是盯著人民幣,剛纔說了‘罵’是*好的評價,那是說觀眾的反應,但是作品本身呢,牛逼作品本身應該是什麼樣的呢,是‘電擊’,輕微的或重重的‘電擊’,讓人發暈,*好發瘋,就像基佛爾的通上了電的飛機一樣。” “什麼飛機?” “基佛爾出道時的一個作品,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的攔截機(Bachem Ba 349 Natter)的仿制品,展覽的時候,將飛機通上少量瓦特的電流,允許觀眾觸摸,有意思的是,那個輕微的電擊感讓人麻酥酥的,不僅僅是視覺的,還作用於植物神經,進而影響人的心理……你知道克羅地亞的那個女行為藝術家嗎?就是那年在威尼斯雙年展得了金獅獎的娘兒們,她是行為藝術的大咖,她的東西我一直喜歡的,紐約的現代美術館為她做了個展覽,她的作品就是在展廳中央擺一張桌子,她坐在一端,另一端的椅子是為觀眾設置的,觀眾裡誰都可以走過去,坐在那裡,然後和她目光對視,對視三分鐘,三分鐘,很長啊,你試試看,你盯著我看三分鐘,還不把人看毛了!這種對視其實就是兩個不認識的人之間的*純粹的靈魂交流,沒有語言,沒有任何附加的因素,就是‘對視’,聽說有的觀眾在這對視中哭了……” 佟蟈蟈越說越興奮,臉上的紅暈鮮嫩泛光。他想這小子酒量大,今晚喝的不過是橘子汁兌點二鍋頭,不會這麼high的,可能嗑藥了。佟蟈蟈原來是畫油畫的,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後,回到山西老家待了幾個月,實在待不下去,然後又回到北京。也是到處打工,但很快就決定專心搞行為藝術了。他曾對“雜交”感興趣,開始的時候,他和一家醫院制藥廠的實驗室的一個老鄉合作,把猴子的一根手指頭移植到一隻小白鼠的背上,失敗幾次,終獲成功,雖然那根手指和白鼠活了不到六個小時,卻著實使他興奮了很久。那天佟蟈蟈對他說:“你知道這個實驗成功的意義嗎?”意義太大了,沒想到這個實驗和他現在的想法相關。這個人挺有貨的,他這麼想著,繼續聽。
    “我來北京前在當地做了個行為,被當地公安局刑拘過。什麼作品,哈,你終於問了問題,你要養成問問題的習慣,這樣對你拍電影有好處,真的,我那作品是把豬的眼睛摳出來,粘到我自己的眼睛上,然後拍了個視頻和一繫列照片,題目是《我看著你》……” 說著,室友的眼睛直直地向他看來,讓他一時發怵,愣了片刻,想到自己課堂上看電影資料片時,看到其中的一部片子,也是意大利新現實電影,叫《我出賣自己的眼睛》,聯想到室友的這個作品,心裡暗暗被觸動了一下。他想,如果“心髒”有記憶的話,那麼“眼睛”呢?眼睛也可能有記憶,小偷的眼睛如果賣給了法官,莫奈的眼睛賣給了屠夫,畢加索的眼睛賣給了***長,強奸犯的眼睛賣給了幼兒園阿姨,壞蛋的眼睛賣給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傻瓜的眼睛賣給了評論家,會怎麼樣?一頭豬的眼睛攜帶的記憶如果被人意識到之後,會有什麼後果?透過豬的眼睛,我們的現實會是什麼樣子的?老虎、獅子、浣熊、松鼠等的眼睛呢?它們要是寫小說,哈哈,怎麼辦啊,會不會出現*多“新現實主義”和“新浪潮”?想著想著,他覺得在眼前出現了很多的可能性。
    他忽然想到白發女的眼睛,每次**她那盯過來的眼神,就使他想到自己是個什麼獵物,心裡沉了一下。
    佟蟈蟈看到他又在發獃,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自己的處女作是什麼吧,應該的,嗯,現在的運動攝影的微型攝像機很好玩的,有人把它綁到一隻老鼠身上,然後放了它,讓它四處瞎跑,幾天下來再捉住,拍的東西的視角就是新鮮,要是把攝影機綁到蒼蠅蚊子身上呢,一定*新鮮。
    他說現在還沒有這樣的攝影機,室友說,會有的,因為早就有可以粘在蒼蠅身上的微型的錄音機,等著,會有的,到時候我們要先下手。
    說著說著,天就亮了。倆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屋裡蒙頭大睡了。
    七 這些天,他的性欲又變得很強,“自行解決”的次數也多了。“自行解決”,這個詞是誰說的?他終於想起來了,那是初中時的初戀的女生對他說的。
    她皮膚很白,不像班上其他的農村姑娘,眉眼雖然還沒有長開,但已經開始有了清秀美麗的雛形,他因此對那個女孩格外留意,發現每次偷看她的時候,她也在偷看他。有一次,他還偷偷跟過她回家,他發現彼此的家離得很近,這也讓他心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樂,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他們仿佛已經很親近了。
    **下午,她到他家串門。他剛睡完午覺,迷迷糊糊的,父母也不在家,他看她站在那裡,疑心自己還在做夢,他一把就把她拉到了床上,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和膽子。他感到體內有股不可抑制的衝動,他死死壓在她身上,像發情期的一個兇殘的小動物,瘋狂撕扯她的衣服。這個時候,他聽見身下傳來她平靜的輕語:“你去廁所自行解決一下吧。”他聽了有點蒙,不知道什麼是“解決”,該怎麼解決。後來還是她把他帶到廁所,在那裡用手幫他完成了。那是他人生中**次性高潮,**次射精,可是射精的對像竟是馬桶,她呢,隻是站在一邊,純然是個旁觀者。後來,當他再次想到這個情景時,對他的那個“人之初”的性經驗,找到了*加準確的比喻,就是他像個“捐精者”,十三歲的女友是個見多識廣的醫生,精子庫呢,則是個黑洞洞的四通八達的廣袤的下水管道。
    那次她用手幫他做完後,倆人就再沒有這種事了,雖然他有好幾次躍躍欲試,但她總是不肯,對他說,你現在還太小了,正在長身體,如果老做,會影響你身體發育的。他在聽這個規勸時,感到在十三歲的她面前,自己倒像個小孩子,唉,她比我還小兩歲,怎麼這麼老到? 快上高中的時候,母親得了肝癌去世了。過了不到一年,他有了繼母,一個三十來的教初中音樂的老師,從此,“母親”的概念變了。他意識到自己永遠失去了那種母親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說不上來的眼神,似乎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母親的感覺。這也是正常的。繼母心腸不壞,*重要的是她能把他當作“成年人”,而不是一個孩子或者一個高中生,所以他很快就適應了。她是外地人,在鎮上初中教音樂。她掛在嘴邊的某些流行歌曲,常常也是他喜歡的,因此好像沒什麼“代溝”,所以很快,他就接受了繼母在家中的地位,應該說,他是喜歡她的。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喜歡一個不是母親的“母親”,其中的某種東西好似有些不對,但是也說不清哪裡不對,他覺得她長得比自己的生母好看,面相不苦,說話不兇,身材好,穿著打扮也遠在母親之上,她身上常穿的那件駝灰的毛衣的質地多麼柔軟啊,她搬進這個家之後,原來的那種憂郁灰暗的氛圍很快就消失了。她愛打掃衛生,常給他換洗衣服和被單,晚上在被窩裡,他聞到了干淨的味道,但對“洗床單”這事,卻使他略有不安。他時而遺精,在床單上“畫地圖”,母親還在的時候,他總是搶在母親的前頭偷偷地先洗掉它們,這樣一來,整個床單就是那一小片是濕的,他常用什麼東西,比如課本、衣服蓋在上面,好在母親不常換洗床單,所以他可以從容地、不被發覺地去自行處理。既然不被發覺,他“畫地圖”的次數也就多了起來,他覺得有種自由的快感,但這個情景近來發生了變化。
    有**放學回家,剛走到自己的房門時,他看到繼母盯著自己床上的什麼看著,若有所思;開始他自己也有些納悶,想到自己床上那麼亂,上面什麼東西都有,所以當時他以為繼母在檢查他的作業什麼的,這是母親以前常干的事,但他發現不是這麼回事。繼母當時已經撤下了他的被罩,正準備撤下他的床單時看到了上面的什麼了,他想她看到了他的遺精“地圖”,心裡一下就緊了起來,臉也熱了,忐忑不安地想怎麼應付。這時繼母發現他出現在面前,也不大自然起來,有點慌亂,並沒撤下那個床單,隻捧著被單出去了,這時,他趕忙走到床前用書包遮住了那片已經干了,但還能看出來的“地圖”。
    他開始亂想,越想越不自在,心裡出現了一些非非之念,他感到了某種“罪惡感”,但又很難擺脫它們,而且發現,越是這樣的念頭,越是那些讓自己抬不起頭的念頭,越難擺脫,它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恣意溜達。
    所以在一段時間裡,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她的目光,同時又想看到她。有**,他看見繼母坐在家中院子裡曬太陽,剛洗過的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肩膀上,背上圍了一塊淺黃色的毛巾,碎花的連衣裙依然能顯出她的年輕的肢體,一隻赤腳搭在另一隻穿著花襪子的腳上。他發現那陽光下的腳纖細白嫩,和生母的不同,他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記不清自己母親的腳是什麼樣子了,但肯定不像眼前的這雙腳那樣秀美。他就這麼盯著繼母的腳發獃,“這樣的一隻小腳握在手裡會是什麼樣子呢”,他不由自主想走過去,但馬上轉念停下了,然後悄悄來到屋裡繼母的床下。他看到她的五六雙鞋子,有皮鞋、長筒皮靴、旅遊鞋、布鞋,鞋型好看,顏色也很好看。他伸開手指量著,發現也就是比自己的手掌長一點而已,說明繼母的腳不大,他聞到鞋裡有淡淡的汗味兒,而且感到他踫的不是鞋,而是腳,繼而好像聽到繼母忽然咯咯地笑起來了,說“癢啊”——他迅速縮回了自己那隻手,他感到自己臉熱了。
    其實父親也是個外地人,陰錯陽差,來到平陽鎮上一待就近二十年。幾年前官至鎮政府宣傳部主任,喜歡音樂,喜歡吹簫,這也是他**會擺弄的樂器,可他不大喜歡父親吹的那些曲子,過於陰郁了。他弄不大明白,父親原本不是輕易顯露心思的人,成天一副家長的架勢,可一吹起簫來,滿屋子悲傷,父親自己也**投入,吹的時候鼻息很重,絲絲拉拉的,有時鼻涕竟然也弄濕了那支悲慘的簫。繼母也討厭父親吹的調子,他一吹,繼母臉就*苦了,嘟嘟囔囔地嚷著要出去買菜。
    繼母原是走村串戶的演出團裡的主唱。近些年來,在鄉下演出越來越難了。正經唱歌沒人要聽,演出服必須要露肉,歌詞要下流挑逗,演員要年輕漂亮,至少要懂風情,不然沒人會發出演出邀請,劇團工資就發不出來了。那年,她隨團來到平陽鎮上演出,父親也去看了,聽了繼母唱的《北國之春》後,就找到繼母,說留下來吧,鎮上的初中沒有音樂老師,你去那裡吧,一個女人省得跑來跑去,饑一頓飽一頓的不說,還要大鼕天穿得袒胸露背的。繼母猶豫了一會兒,也就聽從了。
    可後來父親也去世了。父親去世後不久,也就是一個禮拜後吧,繼母就離開了家。臨時有個親戚來給他做飯,每天喫完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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