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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文叢:安娜表哥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作品集
【市場價】
292-424
【優惠價】
183-265
【介質】 book
【ISBN】9787544773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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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介紹



  • 包裝:平裝
  • 出版社:譯林
  • ISBN:9787544773072
  • 作者:餘靜如 著
  • 頁數:250
  • 出版日期:2018-09-01
  • 印刷日期:2018-09-01
  • 開本:32開
  • 版次:1
  • 印次:1
  • * 八零九零後一批青年作家群體愈發受到關注,他們已成長為日益醒目的文壇新力量。“窈窕文叢”精選八位風格鮮明、頗具潛力的年輕女作家集中亮相:孫頻、周李立、朱個、阿微木依蘿、池上、龐羽、餘靜如、祁媛。

    * 她們的寫作多從自我經驗出發,從生活細節出發,源自天性和本真的思考,呈現出新一代獨特的小說美學與思維方式。
  • 精神病人獲得了純粹的愛、抱著嬰兒的婦女內心卻是個孩子、遍身油污的修車工任由妻子偷情、嬉笑打鬧著的少年在暗夜裡手執兇器,平凡人的生活真的平凡嗎?各種各樣的人在我們眼前匆匆來去,我們專注於自己的世界,從未注意過他們……青年女作家餘靜如以小說這種形式,嘗試探索這些看似平凡的陌生人,挖掘日常生活暗藏的洶湧動蕩。想像中的一幅幅畫面,共同衍生出她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安娜表哥》。她將目光投射向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憶,也投射向性格與命運交互作用的多種可能性,在其波瀾不驚的敘述之下,隱忍的是對人物耐心的打理和多層面的剝離。
  • 餘靜如,1989年生,2012年進入復旦大學寫作班學習寫作,畢業時開始發表作品。作品散見於《鐘山》《西湖》《小說月報》等雜志。現為《收獲》編輯。
  • 1     安娜表哥
    61    遊戲
    99 不歸人
    157 麗花的悲傷
    187 荒草地
    221 **平安無事
  • 安娜表哥 一 安 娜   梅林曾經被安娜鎖在屋子裡,安娜跟她胡鬧,把她推倒在沙發上胳肢癢癢肉。梅林起初還笑,後來就難受了。安娜胳肢她的時間太長,她喊道:“安娜,停下!安娜,我難受了!”安娜不管,隻是笑,手伸到她腋窩下,沒命地胳肢。梅林怎麼推都推不開,生氣了,大喊:“放手,走開。安娜,你這個精神病!”安娜這就放了手,卻坐在一邊哭起來:“我是精神病,我們一家都是精神病。”梅林傻眼,急忙去勸。安娜卻把頭一抬,哈哈大笑,一邊笑著,眼淚還掛在臉上。梅林說:“安娜,你不要笑了。”安娜隻是越笑越大聲。梅林害怕,站起來要回家,安娜不許,把鑰匙丟到樓下。安娜說:“你要是回去,我就殺了你。精神病殺人不犯法。”   安娜有精神病,這是千真萬確的。鎮上有不少人都知道,安娜的外婆有精神病,安娜的媽媽也有精神病。自然,安娜也是個小精神病了。但這並不影響安娜一家的生活,安娜的外婆順順利利過了七十大壽,安娜的媽媽順順利利嫁給了在機關工作的安娜爸爸,安娜也順順利利地在縣中學念書。人們給出的解釋是,他們的病癥並不嚴重。
      梅林想,這當然是一個原因,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安娜一家長得**漂亮。人一旦長得漂亮了,就容易得到原諒。梅林不知道安娜外婆年輕時長什麼樣子,但是安娜的媽媽看起來就像雜志上的電影明星。安娜也是同樣美麗,長得就像一個小洋娃娃。梅林喜歡看她們,也喜歡看安娜的爸爸。安娜的爸爸清秀斯文,不多說話。梅林覺得,安娜的爸爸很特別,隻有他能和安娜一家在一起,他是上天給安娜家的禮物。
      梅林是安娜**的朋友,原本學校裡有不少男孩女孩喜歡安娜,但後來安娜闖了禍。安娜對一個向她表白的男孩子說:“你既然喜歡我,願不願意讓我咬一口?”男孩一聽紅了臉,還是低著頭把手臂伸出去。安娜抓著他的手臂就是一口,男孩哇哇大叫。安娜滿嘴是血,吐出了他手臂上的一小塊肉。
      這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男孩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追到學校,他們堵著校門,要學校領導給一個說法,要安娜家裡賠償一筆巨款,還要把安娜送進精神病院。誰也拿他們沒辦法,*後是安娜媽媽解決了這件事情。梅林記得安娜媽媽在醫院工作,總是穿著白大褂。那天她騎著自行車穿過人群,白大褂沒有繫扣,在身後高高飄揚,樣子實在美極了,所有人都讓出一條路,就連男孩的家屬們也獃了一獃。
      安娜媽媽剎住自行車,輕盈地一跳,亭亭玉立。她昂著頭,把四周環視一圈,然後清清嗓子,像報幕員一樣說:“首先,我會賠償你們家小孩的醫藥費,但其他的錢,一分也沒有。其次,我就在醫院工作,我們家安娜沒有精神病,你們這樣說,就是毀謗。*後一點,我們家安娜咬了你們家兒子,沒錯。但是安娜為什麼咬他?誰問過?安娜為什麼單咬你兒子?不咬別人?”圍觀的群眾或許覺得有理,或許被安娜媽媽的氣勢震懾,一片安靜。安娜媽媽的眼睛又亮起來,像隻鷹一樣盯著男孩一家。她說:“我們現在就在這兒把話說清楚,讓我女兒和你兒子在這裡對質,為什麼她要咬他?”這個時候,安娜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了,她站在人群中間,哭哭啼啼。包著紗布的男孩看見她,連連往大人身後躲。安娜這時候指著他,帶著哭腔說:“他說喜歡我,要娶我做老婆,要和我生孩子……”人群裡一下子炸開了,大人小孩都哄笑起來。男孩一家氣焰全消,變得畏畏縮縮。安娜媽媽調轉自行車頭,安娜擦干眼淚。母女兩個都是得勝的將軍,昂起頭向前方行進。
    這件事之後,所有人都感覺到安娜一家的危險。梅林的父母也叮囑梅林:“安娜有股邪氣,不要再跟安娜玩了。”但梅林很為難,安娜就隻有她一個朋友,離開安娜,安娜多可憐。但是,安娜會不會也咬她一口?甚至會不會殺了她呢?大人哪裡知道小孩的難處,大人又哪裡知道小孩思慮周密。梅林暗自打算,她要慢慢冷落安娜,*後“*交”。
    可安娜被孤立,對梅林*加珍惜,她三天兩頭送梅林禮物,請梅林到家裡去玩。安娜媽媽也熱情有加,一見梅林來就拉著她上菜市場去買菜。“梅林喜歡喫這個嗎?梅林喜歡喫那個嗎?”安娜媽媽對梅林比對安娜還好,安娜都喫了醋。兩個這樣好看的人都對梅林好,梅林還怎麼舍得離開呢?梅林就這樣把自己心底的小計劃忘記了,直到她遇見安娜的表哥。梅林在那一刻,覺得自己*不能離開安娜家了。
    二 安娜表哥   安娜的表哥是在梅林初中一年級的那個暑假來到安娜家的,他比梅林和安娜大三歲,高出整整一個頭。梅林**次見到他的時候驚獃了,他長得比安娜母女還要好看。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沒有一處能挑出缺點,他的手指纖長柔軟、白皙干淨,他的身形輪廓就像大美術家拿碳素筆在紙上描的一樣。梅林想,要是真有造物主,他一定是偉大的藝術家,不然便造不出安娜表哥這樣的人物。梅林又想,世界上不公平的地方就在此:同樣是人,卻有人生得如此漂亮,又有人生得那般難看。
      那個暑假,梅林幾乎天天都耗在安娜家裡。她們倆和安娜表哥一起玩著小孩子的遊戲,看電視或是過家家。安娜喜歡扮演電視劇裡的人物。她要梅林和表哥陪她表演香港電影《青蛇》,或是大陸版的《聊齋》《西遊記》。安娜一定是扮演女主角,或者是美艷的女妖怪,安娜表哥扮演的是唐僧或諸如許仙之類的白面書生。梅林的自由度就高得多,各類配角隨意挑選。每一場戲,梅林總會挑選離安娜表哥*近的那一個,比如營救唐僧的孫悟空,比如捉許仙進雷峰塔的法海。
      梅林玩這遊戲的時候,心裡有些羞恥。她知道如果是其他朋友提出這樣的要求,自己一定會拒*。梅林已經長大了,不再適合玩這樣的遊戲。但提出來的人是安娜,梅林就答應了,並且還玩得很愉快,因為有安娜表哥的陪伴。梅林很清楚,自己隻是想離安娜表哥近一點。玩遊戲的時候,梅林的襯衫袖子摩擦著安娜表哥的運動服一角,發出嚓嚓聲。電風扇在頭頂嘩啦啦地轉。杯子裡的冰塊一點一點地融化。梅林覺得這樣就很好,心裡無限滿足。
      安娜表哥並不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們,多半會溜出門去打遊戲。再不然,也會呼朋引伴,一起去做些使壞搗蛋的事情。他卻不會,安靜羞澀得像個女孩。作為安娜的表哥,他表現出來的性格和安娜**不同。他乖順,毫無心思,聽從安娜和梅林的任何提議。但安娜總是頤指氣使,不知不覺間,他就偏向了梅林。梅林演青蛇,他就和青蛇要好。梅林演豬八戒,他就和豬八戒要好。梅林演法海,捉他到雷峰塔裡去,他高興得很,一點也不反抗。安娜發現了,大為生氣。表哥竟然*喜歡梅林,梅林也處處護著表哥。安娜哭鬧,罵表哥:“一點也不會演,白痴,蠢蛋!”表哥竟然被罵哭了。梅林覺得心疼極了,卻不敢多說什麼。隻坐在傷心的表哥旁邊,無意地用行動支持了他。安娜指著梅林:“你站在他那邊還是站在我這邊?”梅林看著她,不說話。安娜氣急敗壞:“你要是我*好的朋友,就跟他劃清界限。”梅林不動,她看著安娜表哥,實在不忍心。
      當天晚上,安娜爸爸回來,安娜媽媽留梅林一起喫飯。大家圍成一桌,安娜也不再生氣,高高興興地喫飯。喫得好好的,安娜突然說:“表哥喜歡梅林。”梅林全身發燙,臉紅得像烙鐵。她強作鎮定,拼命往嘴裡扒飯,心想:幸好安娜說的不是“梅林喜歡表哥”。不料,安娜下一句說的就是:“梅林喜歡表哥。”梅林希望自己看起來沒有異常,拿著筷子的手卻不住地抖。梅林不敢看安娜的爸爸媽媽,也不敢看安娜表哥。但她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想把筷子丟了跑出門去。安娜爸爸突然說:“喜歡就好,你們幾個孩子好好玩。”梅林像觸電一樣抬起頭,安娜爸爸並沒有看她,隻是把碗放下,走到客廳去。梅林心裡生出無限感激。安娜卻扭頭對母親說:“媽媽,長大以後,就讓梅林和表哥結婚!”安娜媽媽的筷子重重地敲在安娜頭上,安娜又哭了。那頓飯,梅林喫得尷尬至極。
    梅林回到家,打開日記本,詳細記錄這**的事情。她寫著寫著,尷尬漸漸被忘記了,變成次要的事情。很多當時來不及注意的小細節卻一點一滴冒出來。她和安娜表哥玩遊戲時候的事情,安娜表哥的每一個動作、表情,每一次對她笑的樣子。梅林想著,不自覺嘴角上翹,安娜那兩句話又冒出來:“表哥喜歡梅林”“梅林喜歡表哥”。原本傷人的話,突然令人覺得高興了。梅林甚至後悔,當時自己為什麼不大膽地抬起頭,看看安娜表哥的反應。合上日記本,梅林想:安娜家裡,還要不要去?梅林自己回答自己:要去,當然要去。
    三 安娜爸爸   安娜爸爸也是個好看的人,他挺高,總穿淡藍色的襯衣,外套是深藍色,褲子是淺灰,皮鞋又是褚紅的。這樣襯得他皮膚特別白。事實上安娜爸爸本身就很白,梅林初次見他,就忍不住驚嘆他的好看和風度。梅林在家裡,也對父母說起安娜的父母,梅林的媽媽隻是一撇嘴,說,病態,男人長那樣子有什麼好看的。面色慘白,身體一定是不健康。梅林這纔發現安娜爸爸的白是一種蒼白,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有點粗糙,有點冷。安娜爸爸的五官也是那樣,淡淡的,讓人不好記住,但想起來又覺得還是優雅的,好看的。總之是不同凡俗的。梅林不知道正是因為自己太喜歡安娜和安娜媽媽,纔會覺得安娜爸爸不同。因為能配得上安娜和安娜媽媽的,必定不會是什麼一般的人物。假使安娜爸爸跟一個什麼別的女人在一起,那麼他必定失去這樣一種超然的風度了,他將像馬路上遊蕩著的任何一個男人那樣,像沒有靈魂的光。這樣一想,梅林覺得安娜媽媽拯救了安娜爸爸,把他從平凡的生活中剝離了,使他的一生有了意義。
      安娜爸爸不常在家,梅林很少踫見他,但他在的時候,家裡的氣氛總是淡淡的,就好像他是一陣風似的,把玫瑰花般的兩個人的氣味都吹跑了,屋子裡有點冷,就如他身上穿著的藍。但梅林還是很樂意見到他的,她觀察他,分析他。她想像他和安娜媽媽初遇時候的樣子,她想,他一定也像自己那樣,在美麗的事物面前感到驚慌。但他*後卻擁有了,擁有美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呢?在梅林的想像中,那應該是盛夏的陽光一般,熱烈得令人窒息。但她看到的卻不是這樣,安娜爸爸是深海一般的靜,梅林有了新的理解。隻有這樣的靜纔能和安娜媽媽的美麗共存。
      梅林喜歡看安娜爸爸和安娜媽媽講話。雖然他們講話的次數不多,但聽起來總是有趣。安娜媽媽時常陷入緊張,她在意房屋裡所有的東西是否擺在原位,她為了不能***確定一隻煙灰缸的位置和安娜爸爸爭吵。梅林看見安娜爸爸像哄小孩一樣哄著自己的妻子。早上煙灰缸是放在臥室的窗臺上,中午是放在客廳裡,晚飯的時候又放在餐桌上了。安娜爸爸對安娜媽媽說,你覺得哪一個纔是它原來的位置?安娜媽媽說,早上放在窗臺上,就一直放在窗臺上!安娜爸爸便把煙灰缸拿去,自己也站在窗臺邊一動不動。安娜媽媽叫他,他轉過頭來一笑,說,我早上就在這兒,我得一直待在原來的位置呀。安娜媽媽輕聲一笑。
    梅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向臥室看過去。安娜爸爸背著光站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光線將他勾勒出一個溫柔的輪廓,安娜媽媽則是一個美麗的背影。梅林這時候特別希望安娜媽媽能向前走幾步,或者安娜爸爸向後走幾步,抱住安娜媽媽。梅林想像著那幅畫面,太美了,她在心裡感嘆。她在期待那個有溫度的擁抱。但什麼都沒發生,安娜媽媽轉身走出來了。
    四 墓園與樹洞   梅林還是到安娜家裡去,對安娜表哥的態度卻淡了許多。像是避嫌,又像新媳婦害羞。梅林不主動跟他說話,他看見梅林卻很開心。有幾次,安娜表哥跑過來,直接拉住梅林的手。他說:“梅林,你來啦!”面對安娜直勾勾的一雙眼睛,梅林飛快地把手抽回去,露出一臉生氣的樣子,嘴裡還說:“討厭。”安娜表哥露出喫驚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梅林討厭他了。他露出傷心的樣子。梅林和安娜在一處玩,他便不再過去。自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獃獃看著電視。梅林和安娜坐在一起,折紙、玩娃娃,心思卻全在屋子角落的沙發上。她看見他不停地按著遙控,*後電視機屏幕停留在體育臺上,但是他脖子一歪,睡了過去。他睡得那樣快,就像是一個毫無心思的小孩,梅林覺得那睡相實在可愛,他秀氣的半邊臉壓在沙發上,顯得有些肉乎乎的,嘴巴也微微翹起來,似乎睡著了還在抱怨、生氣。梅林胡亂折疊著手裡的彩紙,就隻想一直這樣看下去。她幻想這間屋子裡就隻有她和他兩個人。幻想自己成為一個繫著圍裙的三十歲主婦,幻想他那張孩子般的臉上長出細細密密一層胡子,手臂線條也粗獷起來。安娜的一聲嘆息打破了梅林的幻想,安娜丟下手裡的紙。“太無聊了。”安娜說。所有可以玩的遊戲都玩遍了,漫漫夏日,還有什麼消磨時間的辦法?安娜走到沙發邊,把表哥推醒。
      “表哥,我們去爬山!”   “不,我不可以出去。”安娜表哥慌忙擺著手說。
      “我們早點回來,都不說,誰會知道?”安娜說著,抓了一個大帆布袋,往裡面裝著零食、玩具、帽子,還放進一個復讀機,幾盤磁帶。她把這些交給表哥拎著,拉著梅林的手,推開門說:“我們走。”   他們三個手拉著手跑出去,都有些興奮。安娜拽著表哥和梅林在大路上故意左衝右撞,路上行人和車輛繞開他們,有些人騎電動摩托車不小心擦身而過,自己也嚇出一身冷汗,回身大罵死小鬼,嚇得安娜表哥哇哇亂叫。梅林也覺得在馬路上瘋瘋癲癲不妥當,安娜隻是高興,別的一概不理睬。安娜說要爬山,其實她帶著表哥和梅林去的是學校在清明節組織掃墓的烈士陵園。陵園在半山腰,入口處豎立著一座十幾米高的紀念碑,裡面便是一座座墳墓。比起紀念碑,那些墳墓簡陋得多。有些甚至沒有墓碑,也沒有用水泥澆灌。隻是一個黃土包,上邊長出幾株野草野花。秋天的時候,樹上會有些紫紅色的小果子落下,它們打在墳包上,濺出斑斑點點的汁液。
      安娜累了,在一個墳包上坐下。梅林和安娜表哥也停下,各自坐在墳包上,打開零食分享。安娜手裡抱著玩具,嘴裡喫著東西,卻露出百無聊賴的樣子。“山上也不過就是這樣,還是沒什麼可玩。”安娜抱怨。梅林的心情卻很好,她想,安娜真是永遠不滿足的。這樣好的天氣,這樣好的人,在這無人的漂亮林子裡玩,還有什麼可抱怨。安娜表哥和梅林一樣高興,他撿了許多小石子,一顆一顆往草叢裡丟,往高高的樹枝上丟。鳥兒從四處跳出來,撲騰著翅膀來回飛。安娜看著他,突然冷笑一聲。她捂著嘴巴,湊到梅林耳邊說:“梅林,我表哥是個精神病。”梅林聽了,突然心裡一痛。她想反駁安娜:“你纔是個精神病。”但她說不出口。“精神病”這三個字,安娜自己可以說,梅林不能說。況且,安娜哪裡像個精神病呢?她有時候像無知幼童那樣單純,有時又像成年人一般世故。梅林搖搖頭,她不想聽安娜說這些。梅林對安娜說新買的雜志、新看的電視劇、新開的小商店,安娜統統不感興趣。安娜說:“這一切都沒什麼意思。”梅林沉默了。
      安娜說:“我真恨我外婆。”梅林問為什麼。安娜說:“她有精神病,就不該結婚,生孩子。我媽說,精神病會遺傳的。”梅林說:“可是,你們並沒有被遺傳。”安娜目光低垂,說:“你沒有見過我外婆,不知道她發病時候的樣子。聽說她像我這麼大的時候也沒病。”梅林堅持說:“那你們也不一定被遺傳。”安娜不說話。梅林拉住安娜的手,說:“安娜,你很好。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安娜笑了。她打開帆布袋,拿出復讀機,把磁帶放進去。梅林聽見它沙沙地轉了一會兒,歌聲響起來了。安娜把聲音開到*大,歌聲飄散在烈士陵園裡。梅林突然看見不遠處玩著石子的安娜表哥站了起來。他隨著音樂的節奏開始扭動,那些動作奇怪又滑稽,但他似乎陶醉其中。安娜笑出了聲,她一邊笑著一邊對梅林說:“看哪,精神病。音樂不停,他就會這樣一直跳下去了!”   在那個夏天裡,梅林十五歲,她成為一個**的少女,並開始注意到“愛情”這個無處不在的詞,她聽見這個詞,看見這個詞,卻摸不透這個詞,她想它是美的,像山中一道彩虹,可遇不可求,它還應該是短暫的,像火一樣撲閃一下就要熄滅。美卻短暫,梅林覺得有些傷心。在梅林的生活裡,**能與這樣的美對應上的,就是安娜表哥。梅林覺得,安娜表哥也是要消失的,至少,他是不屬於她的生活的。
      安娜表哥的眼神清澈,清澈得接近透明。似乎所有的風景和人,隻是他眼睛裡的一個倒影。他什麼也沒有看,正如他什麼也沒有想。他相信任何人對他說的任何話,極容易開心,極容易害怕。但不管什麼情緒,對他來說又隻是一瞬間的事,就好像石子打在湖面上,蕩起幾圈波紋。
      梅林終於想要知道他的名字,她不願意在每次想起他的時候,腦子裡都出現“安娜表哥”四個字,他跟安娜沒關繫,也不是誰的表哥。他就是一個獨立的人,這個世界上**一個,不可復制,不可替代。安娜卻也不知道她表哥的名字,她歪著腦袋,睫毛撲閃。“他叫鼕鼕?”“不對,童童?”安娜自言自語,“誰在乎他叫什麼呢,反正你叫他什麼他都會理的。”說著,安娜便朝他喊了一句“傻瓜”。安娜表哥樂呵呵地跑過來,安娜又衝他喊:“痴獃”“弱智”“精神病”。
      梅林看著安娜,心想,如果打開安娜的腦子,裡面一定全是玫瑰花瓣,但隻要動一動它,花瓣裡就會嗡嗡地飛出無數的蜜蜂。她又看向安娜表哥,想著打開他的腦子……梅林想,那裡面大概是水,卻不是普通的水。它應該是有形的,可以像雲一樣變化多端。它也是有色的,是大海那樣的藍色。
      梅林和安娜一起在烈士陵園的兩棵松樹之間牽起一張弔床。她們爬上去試了試,並不像以為的那樣舒服。但安娜表哥要上去睡,他伸出腿往上跨,弔床扭成一團。她們隻好一人架著他一條腿,費力地把他送上去。他開心極了,任由弔床收縮起來,像一張漁網一樣將他包裹住。他一躺下就睡著了,安靜得像一條湖水裡的魚。
      安娜表哥睡的時間總是很長,他一睡就不容易醒,有時候還發出貓呼嚕一樣輕的鼾聲。安娜要推醒他,總是被梅林制止,梅林會在他離開弔床的時候躺上去。安娜這個時候會取笑梅林,用樹葉子搔梅林的臉。他們整天都坐在園子裡,很長時間隻是靜靜坐著,但安娜從來不睡,她對梅林說,她並不想睡覺。一睡時間就過去很久,太浪費。梅林和安娜坐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梅林喜歡問安娜家裡的事情,問安娜的爸爸,安娜的媽媽。梅林說:“安娜,我覺得你媽媽真厲害,又漂亮。”安娜皺眉,說:“我媽媽脾氣壞得很。”梅林說:“但是你爸爸脾氣好。”安娜不說話。梅又說:“我真羨慕你,你們家的人個個都長得那樣漂亮。”安娜一笑,說:“漂亮有什麼用,將來要是犯了病,誰願意娶我。”梅林笑了,說:“誰不願意?!你爸爸那樣好,不是娶了你媽媽?”安娜聽了,身子忽然一抖。梅林說:“如果你們都有精神病,那我覺得做精神病人也不錯。”   安娜表哥醒了,三個人在墓園裡玩起捉迷藏。梅林*厲害,她會爬樹,**次上樹的時候,誰也找不到她。安娜喜歡躲在墓碑後面,頭發全都披散在臉上,被找到了也要嚇人一跳。安娜表哥隻會往樹後面躲,安娜一捉到他就罵:“笨蛋!跟你玩一點意思也沒有。”梅林卻裝作找不到他。等到下一次輪到安娜找人的時候,梅林把他拉進一個樹洞,食指在嘴邊比畫一個“安靜”。安娜表哥就這樣跟梅林一起擠在狹小的樹洞裡。安娜從他們旁邊走過去了,一點兒也沒有發現。梅林和安娜表哥相視而笑,纔發覺兩個人靠得太近,幾乎是臉貼著臉。安娜表哥站在樹洞裡扭來扭去,很不舒服,索性抱住梅林。梅林的臉又紅了,她覺得自己熱得像一團火,但她並不想讓他放開,她的下巴靠在安娜表哥的肩上,她聽見他呼吸的聲音,感覺到那氣息從耳邊輕輕拂過。安娜在墓園裡叫:“表哥!梅林!”梅林抬起頭看看安娜表哥,突然鎮定下來,說:“安娜找不到我們,她輸了。”梅林靜靜地靠在安娜表哥肩上,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梅林不知道自己和安娜表哥一起在樹洞裡待了多久,但她出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安娜了。“安娜!”梅林呼喊。墓園裡隻有回聲。一朵烏黑的雲在上空飄過,雨並沒有下。
    五 波塞鼕   安娜玩累了,坐在大樹腳下懶懶地靠著,瞇著眼。梅林看著安娜,樹影搖在她白皙的臉上,如同瓷瓶上幾竿墨竹。梅林看得入迷,突然就想起弔床上的安娜表哥,她站起來面對著他,那樣子就像一個母親站在搖籃邊看著自己熟睡的孩子。她把臉貼近他,他的睫毛在微微顫抖,呼吸聲伴隨著細弱的氣流在她和他的面孔之間盤桓。梅林在心裡冒出一個名字——“波塞鼕”,她不記得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個名字,也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個名字,或許這來自她書櫥裡的那一本希臘神話,來源於那些時常出現在她夢裡的奇異故事,翻滾的海浪、貝殼、蛇、人魚與劍之類的意像全攪在一起,她隱約知道這是一個神,又或許因為安娜曾說過他叫“鼕鼕”或是別的什麼。她也想不出別的名字了,便有如得到神諭一般輕聲叫他一句“波塞鼕”。他總算有一個自己的名字了,還是隻有梅林知道的名字。梅林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開心,便按照童話裡的場景,對著他的嘴唇輕輕一吻下去。
      安娜表哥的嘴唇像嬰兒的嘴唇那樣軟,梅林覺得自己陷落在厚厚的一層落葉裡,又像是到了眼不能見的大海深處,溫暖而潮濕的感覺裹挾著她,幸福又危險。等她掙扎著起來的時候,她嚇了一跳。安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起來了,她跑到弔床的另一邊,直愣愣看著她,就像上課時候看見有人偷喫話梅。梅林的臉像火燒一樣燙。此時即便夕陽整個降臨在她的臉上,也不能掩飾她的窘迫。她的窘迫提醒了安娜。
      “你非禮我表哥。”安娜雙手叉腰,一本正經地說。
      安娜說的這句話像利刃一樣插在梅林心上。她突然感覺到害怕,她意識到安娜表哥並非一個常人,而自己的年紀也不算是個無知小孩了。強烈的羞恥感貫穿她的身體,她像遭遇電擊般難受。
      安娜美麗的臉詭異又扭曲地擠過來:“梅林,我不說出去,不會有人知道的。”   梅林就此變成安娜的小跟班。她跟在安娜的身後,不敢再多看安娜表哥一眼。安娜表哥有時候上前拉扯她的衣袖,她便用力一甩,以證清白似的。安娜看起來頗為得意,她****地,越發像個小惡魔了。上學的時候,她讓梅林給她背書包。放學的時候,要梅林在教室門口等著她。上廁所偏偏不帶紙,要梅林帶著跟在旁邊。到*後,班裡做值日也是梅林替了。大家都開梅林的玩笑,說梅林做了小精神病的跟班了,還有人說出*新鮮的詞來,說梅林是“拉拉”,她愛上小精神病安娜了。梅林氣急,但她隨時面臨著安娜的威脅,安娜不但威脅她,還歇斯底裡地向她哭訴:“梅林,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朋友隻有你,你不能離開我!表哥也不能搶走你!”安娜嫉妒表哥,嫉妒表哥搶走了梅林的友誼。她沒有想到“愛情”這個詞,她不明白梅林對她和對表哥的情感有什麼不同。但是梅林漸漸明白。她不能解釋,但深切地感受到了。對於安娜表哥,她不能接近,卻也不能離開。
      安娜表哥不能理解梅林的行為,他像是一個失去監護人的孩子,遠遠望著梅林,孤單又無助。三人遊戲的日子結束了,安娜整日發脾氣,焦躁不安。梅林隻是垂頭喪氣。安娜表哥則一個人玩起了童年的簡單遊戲,在沙堆裡反復滾動著幾顆藍的綠的彈珠。
      梅林的情緒日漸低落,人也消瘦了。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她的變化。梅林的母親來學校裡偷偷觀察,她看見安娜衝著梅林撒氣,梅林在操場上撿拾安娜丟下的糖果。她衝上前去踩住散落一地的糖果,一把提起梅林。“你真是中了邪了。”她說。
      梅林被母親拉到教師辦公室,她痴痴地站在那裡,聽母親對班主任數落安娜的不是,母親甚至還提起了安娜那位不上學的表哥。梅林的臉熱起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是安娜在學校裡的*後一個朋友,她不知道安娜失去她會怎樣,但是離開安娜,她就再也見不到安娜表哥了。
      梅林轉到另一個班級去了,那個教室在走廊的盡頭,而她和安娜原先的教室在走廊的入口。梅林有時候會在上課前經過那個地方,她從窗口準確地找到安娜的位置,她看見安娜手撐著腦袋,面無表情地獃獃坐著。安娜沒有再找過梅林,梅林猜想,班主任一定又找安娜的母親談話了。她感到羞愧,她成了一個叛徒,背叛了安娜,背叛了安娜的母親。梅林再也不敢見她們了,她記起安娜母親穿著白大褂出現在校門口時那凌厲的神情,記起安娜粉嫩嘴角掛著的那一抹鮮紅的血跡。
      但梅林並沒有背叛安娜表哥,他也不會為了什麼理由責怪她。她想再次見到他,她想像著他孤單一人蜷縮在沙發角落的場景。在安娜的家裡,並沒有誰會特別理會他,而安娜又像是一個暴虐的公主。安娜表哥現在怎麼樣呢?安娜表哥將來會怎樣?梅林突然又想到,安娜表哥過去是怎樣的,他從哪裡來的呢?他的父母呢?   梅林並沒有經歷真正的戀愛,又開始想像失戀的滋味。
      失戀大概便是喜歡一個人卻不能在一起,想念一個人卻沒有理由見面。梅林**次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源自她害怕被忘記。安娜表哥並不是常人,他的記憶又是怎麼樣的呢?會比平常人好一些,還是壞一些?梅林陷入害怕被忘記的恐慌和焦慮中,她仔細地回憶著和安娜表哥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他每一次說話的內容,每一次笑的樣子,他對梅林是特別的嗎?梅林問自己,又自己回答。當然是的,在安娜家裡,沒有誰比她對他*好,沒有誰比她*在意他的心情。她相信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也喜歡她呢,她感覺到他的依賴,在每一次遊戲裡,在每一次眼神的交換裡。他明淨的眸子裡是單純的信任和依賴,就像在暗黑的森林裡,一隻小鹿看著一隻母鹿。
    梅林的心底突然湧上一股強烈的渴望,想要擁有這頭小鹿了。
    六 安娜媽媽   當校園裡的樹葉開始變黃的時候,安娜一家再次成為大家議論的焦點,這一次與以往都不同。不止是校園,整個小城都沸騰起來。人們說安娜的媽媽瘋了,這次人們說的是“瘋”,並不是“精神病”。“瘋”這個字伴隨著強烈的畫面感,讓人想到披頭散發手舞足蹈的狂躁女人。這個字也伴隨著聲音,它用嘶吼和尖叫劃破人們的耳膜。
      安娜媽媽被安娜爸爸關在房間裡,起先鄰居們還能聽見她發狂的叫喊,大致鬧了三天,後來便安靜了。據說是安娜爸爸用毛巾塞住了她的嘴,把她捆綁在一張椅子上。安娜爸爸出門的時候,鄰居們圍在門邊,看見他依舊是文質彬彬的樣子,他慢條斯理地轉著鑰匙鎖門,襯衣也絲毫不亂,隻有額頭上細細一層薄汗顯出剛纔消耗了一些體力。
      “她瘋了。”安娜爸爸抱歉地笑笑,似乎在為打擾到鄰居感到羞愧。
      鄰居們搖頭說沒關繫,又紛紛詢問是否需要幫忙,或者報警?送醫院?安娜爸爸搖搖頭。  他看見了人群中的梅林。梅林用急切的眼神詢問著他,梅林想知道安娜怎麼樣了,安娜表哥又怎麼樣了。
      安娜爸爸的目光隻短暫地掠過梅林的衣角,他大步踏著秋風離開,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安娜爸爸再也沒有回來。不久之後,安娜和梅林一起坐在小樹林裡,安娜說起這件事情。“我媽媽沒有錯,”安娜說,“我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梅林靜靜看著安娜的臉,許久不見,安娜似乎長大了許多,她原本有些圓潤的臉變得瘦削,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看起來有幾分可憐。梅林想要安慰安娜,可是安娜突然咯咯笑了,說:“我爸爸走得好,省得家裡三天兩頭地鬧,他動不動就打我媽媽。”梅林大喫一驚,“有了女人”“三天兩頭地鬧”“打我媽媽”,這樣的場景她從來沒有在安娜家裡見過,她看見的隻是溫柔的安娜爸爸,哄小孩子那般對待安娜媽媽。梅林心想,安娜又在胡說了,又在瞎編故事。編故事是安娜*擅長的,她在剛剛認識梅林的時候,騙梅林說自己是撿來的孩子,從來沒有見過親生父母,又說自己的父母遠在西北的農村,沒有錢養她纔將她送走。那時候安娜聲淚俱下,梅林出於同情也跟著哭起來,直到放學時分,看見漂亮的安娜媽媽在教室門口等著安娜,纔明白安娜說謊。安娜和媽媽長得實在太像,又太美了。安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壞蛋,在那次之後安娜纏上了梅林,她說梅林好,有同情心,從來就沒有人聽了她的故事會陪她一起哭,但是梅林會。梅林就這樣成了安娜形影不離的朋友,一開始梅林十分被動,因為安娜的壞脾氣和古怪行為,幾乎斷*了梅林和其他同學的友誼。但是梅林沒有辦法拒*安娜,安娜那樣驕傲,那樣好看,又那樣脆弱。
      但安娜媽媽是不一樣的,她溫柔許多,對梅林說話從來都是輕聲細語。梅林隻要到家裡來,安娜媽媽就帶著她去超市、菜市場,她要梅林挑自己喜歡喫的東西,梅林害羞,什麼都不肯要,安娜媽媽隻好自己挑。但是有一次,安娜媽媽嚴肅又認真地看著梅林的眼睛,說:“想喫什麼就說,小孩子就應該有小孩子的樣子,不要跟大人學樣,那麼客氣。”梅林感覺到安娜媽媽眼睛裡有光要穿透她,心裡怦怦直跳。安娜媽媽雖然這樣說梅林,卻對安娜說:“你要學習梅林,她樣樣都比你好,你這樣嬌氣,壞脾氣,又不努力,將來也不知道要怎麼辦。”這樣一些話,家家戶戶的大人都會說,但梅林隱約覺得安娜媽媽說出來感覺很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呢?大概就是眼睛裡的光,那極認真極嚴肅的樣子。安娜媽媽說話沒有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一個語氣詞。她似乎對待一切都是這樣的態度,炒一盤菜,剝一碟花生。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就像是醫生在手術臺邊,在聚光燈下做一個大手術。有一回梅林看見安娜媽媽在案板上殺一條魚,額頭上細細密密一層汗沿著發梢往下滴,衣服也全被汗水浸透。梅林擔心安娜媽媽是中了暑,或者得了病,關切地想要送一杯水上去。但安娜媽媽忽地一抬頭,梅林與她對視了,安娜媽媽的眼睛裡全是恐懼,這恐懼把梅林也嚇住了。梅林雙手發抖,握著水杯離開廚房,坐回沙發上去。直到安娜媽媽溫柔的聲音響起,叫大家開飯,梅林搛了一筷子魚,魚的味道還是好的。安娜媽媽也整整齊齊,面容恬靜地捧著飯坐著。梅林簡直疑心自己在廚房的那一刻是做夢。
    自安娜爸爸宣布安娜媽媽發瘋,並且離開小鎮之後,安娜媽媽也離開了她所工作的醫院。人們都說,安娜媽媽有精神病,原本是不該待在醫院工作的。至於當初怎麼進的醫院,有人說是安娜爸爸求了人,也有人說是因為她漂亮,跟院長有了特殊關繫。但是梅林知道,安娜媽媽是省裡*好的醫學院畢業的,她甚至讀到了博士,但在這家小鎮的醫院裡,她隻是一個護士長。在安娜爸爸離開之後的那幾個月,梅林幾乎每天都去安娜的家裡。她不知道怎麼安慰安娜媽媽,安娜媽媽每天都在看照片,厚厚的影集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安娜媽媽就整日坐在這小山中間。梅林也走進這座小山裡去,她看見像寶庫一樣豐富絢爛的回憶。她看見安娜的外公,一個高大威武的軍人,照片上看著還很年輕,但胸前已經戴著許多獎章。而安娜的外婆年輕時候真是美麗極了,她穿著旗袍,燙著卷發,戴著珍珠項鏈和戒指,側身而坐,眉目微抬,就像民國電視劇裡面的上海小姐。安娜媽媽小時候和安娜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頭發比安娜還要卷一些,在頭頂扎一個大蝴蝶結。安娜媽媽和安娜的外公外婆一家三口合照的樣子,隻讓人覺得羨慕,即便是發黃的黑白照片也令人向往,絲毫聯想不到那是一個貧瘠的年代。再往後就有了彩色照片,**張就是安娜爸爸。安娜爸爸學的是法律,照片裡他戴著眼鏡,低頭捧著一本《民法》。這恐怕是他在大學裡的時候照的,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照片下面夾著薄薄一張信紙,寫著什麼,梅林看不到,也許便是他送給安娜媽媽的一封情書。翻過去一頁就是安娜媽媽的照片,短發,白色短裙,半躺在籃球場上,一隻胳膊支著,手托腮。這個動作在當時算是很別致的了,梅林翻看自己家裡的影集,媽媽那一代的人合照,不外乎就是幾個姿勢,女孩子們互相摟著站著,或者一齊看向什麼地方,也有坐著梳理頭發的。還沒有人像安娜媽媽這樣大膽,穿著短裙半躺在地上。但安娜媽媽照片裡的樣子,隻有少女的活潑自然,沒有半點自憐或者做作。梅林覺得照片上那個安娜媽媽看起來比現在輕快許多,雖然長得像,倒不是一個人似的。此外,還有安娜爸爸端著吉他的、打籃球的,安娜媽媽穿泳衣的、騎單車的各種照片。單人的照片翻過幾頁,後面的就都是合影了,還有同學贈照,邊角上寫了祝福的。然後是結婚照,安娜滿月照,周歲照……安娜媽媽看著看著就哭起來,眼淚滴落在照片上面洇開。梅林慌忙拿紙巾去擦,目光停留在一張早年的全家福上,那上面依稀有著安娜表哥的眉眼,梅林仔細一看,那簡直就是安娜表哥,但那怎麼可能是安娜表哥呢,照片那麼老舊,照片裡的人也比安娜表哥要大一些,他*高,稜角也*分明,肩背也寬闊許多。梅林突然想到,這一定就是安娜表哥的爸爸。梅林心裡想著,眼睛裡卻莫名熱起來。“他是誰?”梅林忍不住指著他問。安娜媽媽的目光穿透淚水,聚焦到大合影中那張小小的臉上去,卻不說話。梅林一反常態,追問道:“是安娜表哥的爸爸?”安娜媽媽還是不說話,伸手便把這一頁翻了過去。
    七 秘密   據安娜說,照片裡的那個人是她的舅舅。
      梅林隻關心這個人是不是安娜表哥的爸爸。說到底,她對安娜表哥還是一無所知。安娜表哥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不會告訴她。梅林和安娜一家的友誼和來往便維繫著她和安娜表哥的全部。自安娜爸爸走後,梅林總有不好的預感,安娜一家就像是大廈將傾,搖搖欲墜。安娜爸爸平時看起來那樣文弱,清淡得像一陣風,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這一走纔讓人發現,他竟是一直以來勉力支撐著危樓的一根大柱子。安娜爸爸不在,安娜媽媽的恐懼,安娜的躁郁和緊張,一下子全都釋放出來,就連梅林待在這屋子裡也感到十分不安。但她不能走,這裡還有安娜表哥。
      關於安娜舅舅,安娜有很多秘密要說。
      **個秘密是這樣:安娜舅舅犯過罪,他是安娜家的恥辱。因此安娜媽媽的影集裡看不見他的照片,梅林問安娜媽媽的時候,安娜媽媽也不回答。梅林問,家裡還有沒有安娜舅舅其他的照片?安娜說,家裡曾經有一本舊影集,上面有許多安娜舅舅的照片,但是被安娜媽媽鎖在臥室裡,家裡是找不到*多了,但外婆家的相框裡夾著許多零散的舊照片,那裡面或許會有。梅林要問安娜舅舅*多的情況。安娜說自己也隻是見過一次舅舅,還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現在要回憶,就連見過的那個人是不是舅舅也不確定了。那麼,安娜舅舅到底是在什麼時候犯過什麼罪?安娜也隻是撿了一些大人們對話中掉落的零星碎片,安娜舅舅似乎是放了野火,在山林裡引起了火災。為什麼要放火呢?安娜說,因為好看。因為安娜舅舅喜歡火,他從小就喜歡點火,制造一場大火就是他的夢想。梅林詫異地睜大眼睛。安娜咯咯笑,說奇怪吧?又自己回答,也沒什麼奇怪,誰還沒有個夢想呢。梅林覺得好笑,問安娜有什麼夢想。安娜說,我的夢想是做科學家,專門研究人腦子。梅林搖頭說,看不出來。安娜說,我沒機會做科學家的。梅林問為什麼,安娜說,我媽媽成績那樣好,也做不成醫生。
      安娜又說了第二個秘密:安娜表哥其實不是安娜的表哥,而是安娜的親哥哥。這個秘密讓梅林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隻能聽著安娜一個人滔滔不*。在安娜口中,安娜表哥是在安娜五歲的時候被送走的,那個時候他已經八歲,但還是算不出十位數以內的加減法,而那個時候的安娜已經會背九九乘法表了。安娜沒有念學前班,五歲的時候就被送去讀一年級。安娜表哥也是五歲讀一年級,但是當安娜入學時,他已經在讀第三個一年級了。所以安娜媽媽送走了哥哥,留下了安娜。安娜說什麼都是振振有詞、不容置疑的樣子。但是這回梅林不答應了,她反駁安娜,沒有母親會因為孩子數學不好就不要他。而安娜*加高明地回答:他不是數學不好,是整個腦子都不好。梅林決心要破除安娜的謊言,她極富邏輯地連續追問安娜,安娜表哥被送到哪裡去了?安娜爸爸怎麼會同意送走兒子?安娜表哥為什麼現在又回來了?   安娜回答:哥哥被送到某個鄉下沒有兒子的人家去了;安娜媽媽以自殺威脅,安娜爸爸隻能聽從;安娜表哥回來,是因為那戶鄉下人家也不想要他了,他隻能回來。
      梅林獃坐在地上,她感覺到頭暈目眩,她的生活中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就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她的目光穿透桌子、沙發、牆壁、花瓶,慢慢到達安娜表哥身上,安娜表哥隻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再怎麼睜大眼睛也看不清楚,她疑心自己在做夢。電風扇的葉子在她的頭頂旋轉,她覺得自己也跟著轉起來了,美麗的安娜一家,安娜表哥、安娜、安娜媽媽、安娜爸爸,夏日、茶杯、冰塊、墓園裡的鳥,一齊都旋轉起來。
      安娜在拼命地搖晃她。
      “梅林!”   “你剛纔去哪裡了?”安娜問她。
      梅林眼前的一切又固定下來。安娜問她剛纔去了哪裡,這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問題,這樣的問題隻有安娜纔會問得出來,又隻有梅林纔聽得懂。梅林順著安娜的問題去想,發現自己剛纔確實去了一個地方,那是墓園裡的樹洞,她頭暈目眩的時候,正靠在一個人的肩膀上,聽著一個人的呼吸聲。梅林呼出一口氣,她看著安娜,她當然不會告訴安娜自己剛纔去了哪裡,但是她突然可以面對安娜像刀劍一樣的話語了。
      安娜又開始述說秘密。這一回,安娜表哥成了安娜舅舅的孩子,安娜舅舅犯的罪不再是放火,而是殺人。安娜舅舅犯罪的時間也不再是安娜記不清的小時候,而是去年。因為安娜舅舅進監獄,安娜舅媽和他離婚,安娜表哥纔到了這裡寄住。
      梅林因為剛纔在精神上的時空旅行疲憊到無力追問,隻是靜靜看著安娜,而安娜突然又說,自己沒有舅舅。在媽媽影集裡的那張照片裡,也根本沒有舅舅這個人。
    梅林獃獃坐著。安娜咯咯一笑,說,*後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剛纔說的那些全是假的,全是騙人的。梅林笑不出來,安娜卻又自顧自地笑起來,笑得全身都顫抖了。
    八 梅林   梅林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安娜一家的事情,事實上,梅林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任何一件事情。過去的十幾年裡,梅林的一切思想、一切行為都那麼自然,那隻不過是一種盲從和慣性。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麼合理,自梅林來到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她隻要和其他人一樣就可以。但是在遇到安娜一家之後,梅林發現以往的經驗都無用了,和安娜一家交往的過程困難重重。這一家人雖然和其他人一樣生活,說一樣的語言,卻像另一個物種一樣。梅林想,尤其是安娜媽媽,她就像是一個外星生物,在努力模仿著人類的樣子,融進人類的生活。梅林腦子裡閃過安娜媽媽一板一眼沒有語氣詞的話語,以及她在廚房抓著一條魚,眼裡滿是恐懼的畫面,梅林不明白,但是突然從情感上理解了日常生活對於安娜媽媽的艱難。那麼安娜呢?安娜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外星生物了,她根本不屑於模仿其他人,也不想做正常的孩子,她漂亮、聰明過人,她不在意其他人對她的喜歡,也不在意其他人對她的厭憎。
    那麼梅林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梅林是個普通人,和她的爸爸媽媽一樣普通。梅林的爸爸是農藥廠的職工,媽媽是木材廠的會計。梅林一家過著與家家戶戶同樣的生活——父母養家、孩子念書、喫飯睡覺、談論農藥廠、木材廠和學校裡的事情。梅林的爸爸不漂亮,媽媽也不漂亮,梅林自然也長相一般,他們的人生都沒有什麼奇遇,他們的朋友都隻是同學、同事還有鄰居。在遇見安娜之前,梅林倒沒有意識到這些,因為周圍的同學也大都和自己一樣,但是安娜像一道光一樣照在她身上,她這纔開始對著鏡子審視自己,也仔細審視其他人。安娜的美麗幾乎讓每個同學在初見時都感覺驚訝,但很快大家就都習慣了,這種習慣倒不是對安娜的接受,而是對安娜的排斥。安娜沒能融入同學們的集體,也沒能形成自己和三五個伙伴的小團體。安娜的美麗和她的壞脾氣成為理由,她的抽屜裡不時有男生丟下的蝙蝠和死蛤蟆,裙子上也會偶爾黏著寫著“狐狸精”的字條。梅林原本有自己的小伙伴,她和她們在課間一起玩遊戲、逛操場、喫零食,也和男生打打鬧鬧、丟小紙條。安娜有時候會成為女生之間的話題,她們說她的裙子張揚、脾氣壞、腦子有問題,卻*口不提她的漂亮,她們有時候會提起班裡某個出挑的女孩子,說她的爸爸是某處局長,家裡有獨棟的房子,有保姆,*後還會說,這個女孩也很漂亮,應當是校花。梅林從前都會隨聲附和,哪怕她沒有見過那個女孩子,沒有見過女孩的大房子和保姆,她也會和她的伙伴們一起感嘆,表達自己的羨慕之情。然而她漸漸不這麼做了,她看見一個人靠著教室窗戶,獃獃往外望的安娜,心裡想,自己身邊這幾個小伙伴的眼睛大概是瞎了。突然的某**,梅林明白了,她身邊的這些人都在害怕安娜,她們在怕安娜什麼呢?隻是因為安娜和她們不同,她們害怕和自己不同的東西而已。自那**開始,梅林便厭煩了同這些伙伴在操場上無休無止地溜達,那些瑣碎無意義的聊天在梅林的腦子裡變成一片嗡嗡的蚊子叫聲。梅林**次拒*了伙伴們的邀請,**次不再附和她們淺短的見識,梅林**離開了她們。梅林感覺到自己和他人的不同了,她心想,她並不是一個普通人。梅林去接近了安娜,出乎意料,安娜幾乎是張開雙臂迎接了她。她成為安娜**的朋友,漸漸地,她失去了其他的朋友,安娜也成為她**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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