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小說_江有汜/長江邊的古鎮

還記得忠縣的雨絲曾落人春夜，黑玻璃上沾滿雨珠；還記得碼頭上的棚棚一座連著一座，布滿江岸山坡，中間的石階已失去稜角，你提著行李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少回……坐在忠縣碼頭回憶，你不敢多想卻又浮想聯翩；回憶忠縣，忠心已被拆開，“中”字失去了心，“心”上空空如也。
現在是上午9點51分，我又坐在忠縣碼頭等船，“觀光2號”下午兩點抵達，我將上船去涪陵。忠縣，剛來**你又要出發，忠心如瀹井溝的地層裡，埋藏著成群的白鶴。
你又來忠縣探親，親人是殘存的石像。昨天下午，走進物資局大樓，沿著樓梯走到底層，探望隱居在那裡的摩崖造像，四龕石窟裡共有多少尊石像，很難數清；何況除了石像，還有雕刻的手，造像的心。地下室潮濕陰冷，幸虧一樓窗口，一道斜陽照進來，給整座石窟帶來些許微光。四龕石窟，從左往右，一一看去： **龕：中間五尊石像已失去頭顱，肩上空洞比以往*空，四周光環仍在發光。左側，一隻白鶴站在衛士頭頂，引頸長鳴。右側武將板著青銅色面孔，仿佛千百年來，征戰從未結束。下方衛士淋了一場黑雨，上方雲端，探出幾張面孔，詢問天意。
第二龕：兩側石像無頭，中間三尊墨綠圓潤，似笑非笑，迎送過往賓客。
第三龕：兩側石像無頭，中間三尊似冰雕融化，已失去面容。
中間偏右：石像皈依，歸於石頭；腳底蓮花盛開，寶座依舊。
各龕下方都披掛著紅布，燒盡的紙錢香燭，散落一地。
昨天下午，天氣晴朗，但物資局大樓底層陰冷淒涼。長久以來，不一直是這樣麼？站在親人面前，你無言以對，不小心自己頭上也粘滿蜘蛛網。出門時感到陣陣心寒：物資局大樓搖搖欲墜，水位日益上漲。
出門後找不到一個親人，從前的朋友也成了陌路人。原先碼頭高處的那家小店鋪，年輕的母親總坐在裡面織毛衣。如今棚棚拆了，母親走了，你隻有與石像交流。但無論如何，你來忠縣探親，在江上訪友，你的親友如江岸春草，一年一度，一枯一榮。
再去看一眼漢闕。而忠縣漢闕，如今隻剩下一個名稱，從前矗立漢闕的地方已空空蕩蕩；一對年輕夫婦正領著孩子在那裡燒石灰，石灰冒著白煙，污水遍地，中間一條小路，撒著許多木屑。踏著木屑走進去，又見昔日的馬王廟，**隻剩一面斷牆，牆上殘留的字跡，覆蓋著青籐野草。
——你來看什麼？我來看故園，故人身影，昨在今在永在。
殘陽落山，江水流過廢墟，水流睜開無數眼睛，隻見新城高樓，卻看不見從前的十字街、橫街。
我又坐進一座殘損的棚棚，喝一杯泡酒，聽背著孩子的女主人講述全家人的辛酸。周圍人群，又如幻影般呈現，昏黃的燈光，閃爍的淚眼……多少次置身於這樣的情境，在珍溪，在高陽，在奉節…… 就這樣，你一邊記錄一邊撤退；不敢在忠縣久留，甚至不敢抬頭多看一眼廢墟老街。你一邊撤退一邊安慰自己：退吧，一退又上高山；山頂殘陽如血，血色蒼白；灰白的江流，流過春天，流過139水位線。
“觀光2號”稍稍後退，便逆水向前。我坐在船頭，告別了忠縣。江水平闊，輪船像是失去動力，順江漂浮。天空陰晴變幻，偶爾飄落陣陣太陽雨。
塘土壩浮現在午後的陽光裡，像一隻蝌蚪；“舍小家，為大家，支持三峽為**”的標語，一晃而過。
又到烏楊，兩朵烏雲，三棵烏柳；鵝黃的石階，一群孩童奔向高坡。
過了烏楊，就看見新生，碼頭上的躉船像一面鐵皮鼓，嘭嘭作響。背後的灌木叢，露出坍塌的黑屋頂。
洋渡又出現在前方，半邊街還在，另一半隻剩一長串棚棚。人群擁上船，其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用背篼背著一個紅撲撲的小女孩。
洋渡就這麼過去，一不留神，又錯過了大山溪、銅馬溪；楠竹壩像一片竹葉，隨風凋零。
高鎮的房屋所剩無幾；蜂窩狀的舊樓聚在豐都，鬼城無鬼，滿城盡是背井離鄉的人們。
珍溪燈光昏暗；也隻有在珍溪，我看見江岸的白色標牌上寫著巨大的紅字：“淹沒區”。
涪陵之前，又見一座孤島，這是二期水位的產物，不知從前是哪裡。
春夜湛藍，江水流金。涪陵涪陵，像一塊巨大的珊瑚礁浮出水面，綴滿金燈寶石。
P13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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