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e 安 妮
—九四五年九月
她到的那天,氣溫高達華氏九十度。紐約像個大蒸籠——像一頭憤怒的鋼筋水泥怪獸,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反常的熱浪襲倒了。但是她並不在乎這酷熱,也不介意那個被稱為時代廣場的娛樂場裡滿是雜物。她隻覺得紐約是世界上*令人激奮的城市。
職業介紹所裡那個姑娘微笑著說:“啊,對你來說不成問題,盡管你沒有工作經歷。所有的好秘書都能找到報酬豐厚的清閑工作。不過,說句實話,親愛的,如果我有你這副相貌,我就直接去找約翰·鮑阨斯或康諾弗了。”
“他們是誰?”安妮問。
“城裡的**模特兒介紹所就是他們開的。我真想做一個模特兒啊,可惜我個子太矮,也不夠骨感。而你正是他們想找的那種人啊。”
“我還是願意在事務所裡工作。”安妮說。
“好吧,但我覺得你真是太傻了。”她遞給安妮幾張紙,“給,這些都是很不錯的線索,不過你還是先去找亨利·貝拉米吧。他是演藝界的一位大律師。他的秘書剛剛嫁給了約翰·沃爾什。”看到安妮毫無反應,那姑娘又說,“可別告訴我你從來沒聽說過約翰·沃爾什!他獲得了三次奧斯卡獎,我剛從報紙上看到,他讓息影的嘉寶再次出山,還準備執導她復出後的**部電影呢。”
安妮用微笑向姑娘保證,她再也不會忘記約翰·沃爾什了。
“現在你熟悉一下情況和你將要遇到的人。”那個姑娘繼續說,“貝拉米和貝婁——一家很有規模的事務所。他們跟各種各樣的大客戶打交道。還有邁娜,就是嫁給約翰·沃爾什的那個姑娘,她在長相方面根本不能跟你相比。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逮到一個活生生的。”
“一個活生生的什麼?”
“男人……沒準兒還能成為丈夫呢。”那個姑娘又看了看安妮的申請表,“對了,你說你是從哪兒來的?是美國**吧?”
安妮笑了:“勞倫斯維爾。就在科德角半島前端,從波士頓乘火車大約一小時就能到。如果我想找一個丈夫,我**可以留在那裡。在勞倫斯維爾,每個人都是一畢業就結婚的。我願意先工作一段時間。”
“你居然舍得離開那樣一個地方?在這兒每個人都忙著找丈夫。包括我!也許你可以寫一封**信,把我送到那個勞倫斯維爾去呢。”
“你的意思是你隻想找個人嫁掉?”安妮感到很好奇。
“不是隨便找個人,是找一個能給我一件漂亮的海狸皮大衣、一個鐘點女工,並且讓我每天睡到中午纔起床的人。而我認識的那些家伙,不僅想讓我繼續工作,還希望我一邊手忙腳亂地燒飯弄菜,一邊像穿著長睡衣的卡洛爾·蘭迪斯那樣嫵媚多姿。”看到安妮大笑,那個姑娘又說,“好吧,你會明白的。等到你跟城裡的幾個多情男子打交道後,我打賭你會趕緊搭上*快的列車逃回勞倫斯維爾去。可別忘了半路停下來把我也捎上啊。”
她永遠不會再回勞倫斯維爾!她不是簡單地離開勞倫斯維爾——她是逃出來的,逃脫與勞倫斯維爾某個正派小伙子的婚姻,逃脫勞倫斯維爾的那種安分守己、循規蹈矩的生活。她母親一輩子過的就是這種循規蹈矩的生活。她外婆也是。在同一幢循規蹈矩的大房子裡。在新英格蘭,一個體面的家庭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樣一幢房子裡,住在裡面的人,情感也是循規蹈矩的,被壓抑在所謂的“禮儀”吱嘎作響的鐵鎧甲之下,幾近窒息。
(“安妮,淑女從來不大聲地笑。”“安妮,淑女從來不在大庭廣眾之下掉眼淚。”“可是這不是大庭廣眾,媽媽,我是在廚房裡,在你面前哭。”“淑女隻能偷偷地掉眼淚。你不是個小孩子了,安妮,你十二歲了,艾米姨媽也在廚房裡呢。去,到你自己的房間去。”)
不知怎的,勞倫斯維爾的影響竟然追著她到了拉德克利夫。哦,那裡的姑娘大聲說笑,痛痛快快地掉眼淚,嘰嘰喳喳地聊天,盡情享受著人生的“快樂”和“憂愁”。可是她們從來不邀請她進入她們的世界,似乎她身上帶著一個大招牌,上面寫著:“避開。我是冷漠內斂的新英格蘭人。”她越來越退縮進書本裡,她在書裡發現一個不斷重復的模式:似乎她接觸到的每一位作家*終都逃離了他出生的那座城市。海明威經常在歐洲、古巴和比米尼島三地輪流居住。纔華橫溢但精神備受困擾的菲茨傑拉德,也跑到國外去生活。就連臉膛紅潤、身體粗壯的辛克萊·劉易斯也在歐洲找到了浪漫和**。
她要逃離勞倫斯維爾!就是這麼簡單。她在大學高年級做出決定,並且在復活節放假期間向她的母親和艾米姨媽宣布了這個決定。
“媽媽……艾米姨媽……等我念完大學,我要去紐約。”
“那地方太糟糕了,不適合度假。”
“我打算在那裡生活。”
“這件事你跟威利·亨德森商量過嗎?”
“沒有,干嗎要跟他商量?”
“可是,你們倆從十六歲起就在一起,大家都斷定——”
“就是這個問題。在勞倫斯維爾,一切都被大家斷定了。”
“安妮,你的聲音太高了,”母親心平氣和地說,“威利·亨德森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我跟他的爸爸媽媽一起上過學。”
“可是我不愛他,媽媽。”
“男人都是不能愛的。”這句話是艾米姨媽說的。
“你不愛爸爸嗎,媽媽?”這不是一個問句,簡直是一種譴責。
“我當然愛他。”母親的聲音變得惱火了,“艾米姨媽的意思是……咳……男人是不一樣的。他們考慮問題、做事情的方式都跟女人不一樣。就拿你父親來說吧,他是一個很難讓人理解的男人。他情緒衝動,喜歡喝酒。如果他娶了另外一個女人,結局可能會很悲慘呢。”
“我從來沒看見爸爸喝酒。”安妮維護父親。
“當然沒有。有禁酒令呢,而且我從來不讓家裡有一滴酒。我沒讓他的壞習慣站住腳,就把它給消滅了。哦,起初他許多方面是很野蠻的——你知道的,他的奶奶是法國人。”
“拉丁人總是有點兒瘋瘋癲癲。”艾米姨媽贊同道。
“爸爸一點兒也不瘋癲!”安妮突然希望能夠多了解父親一點兒。似乎是很久以前……那天,他身子一晃,僕倒在地,就在這間廚房裡。她當時十二歲。父親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悄無聲息地癱倒在地板上,悄無聲息地死去了,甚至沒等醫生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