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一條河的歲月

清寂六七年前去過黃土高原，它在我的記憶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像。千溝萬壑、綿延起伏，仿佛山河破碎一般的悲愴和殘缺，信天遊無遮無攔，高開高走。一切都是那麼的原始、蒼涼，卻又萌動著抑制不住的生機，讓人覺得生命在一瞬間停頓了，然後又“嘩”地一下像黃河水奔湧決堤，平靜而激越，我觸摸到了生命本身的溫度和心跳。那*初的感動經歷了這麼多年歲月，已蛻變成一種安靜淡遠的心境，但黃土高原，永遠都作為我心中一個清寂的角落而存在。
很早就從《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認識它了，也認識了史鐵生。小說用樸素的語言描寫作者在陝北下放時的生活。史鐵生從陝北回到北京不久就雙腿殘疾了，“命運用形式上的殘忍給了他致命一擊後，卻換取了意義上的新生，使他借此有了無限建設的勇氣，以慈悲的情懷篤定地建構，在他的務虛鏡像裡，奠定下充滿神性光輝的精神基石。”當不幸降臨的痛苦慢慢平息下來，再回憶起那片多災多難的土地，剩下的隻有淡淡的溫情了。它雖然貧瘠，卻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你不由不敬佩它的偉大以及所有自強不息的生命的偉大。
從陝北走出的作家路遙曾經數年如一日地伏案創作《平凡的世界》，在身心飽受折磨的狀態下，寫就了這部偉大的作品。這緣於他心中的夢想，準確點說是使命感：四十歲之前完成一部百萬字的長篇小說。
這個使命如此艱巨，卻讓他熱血澎湃。盡管如同陷入茫茫沼澤，背負巨大的艱難和痛苦，可他還是憑借著對文學事業的熱愛和神聖感，以整個生命去探索、表現陝北普通人的精神和命運。他死後被葬在家鄉的黃土地上，寶塔山巍巍，延河水悠悠，伴隨著這位黃土高原的兒子長眠。
如果不是身臨其境，很難想像當年的抗戰革命根據地景色如此清幽。楊家嶺和棗園，橙黃絢麗的樹木襯著一排排窯洞，洞裡簡單樸素的擺設見證了那曾經風起雲湧、如火如荼的時代。“楊家嶺的早晨，一片金色的陽光。”多麼詩意的句子，它讓人意識到即使在再嚴酷的環境中，人內心深處仍有一份向善向美的渴望和追求。戰爭賦予了黃土高原厚重的內涵，使它處處飄蕩著一縷懾人的英武之氣——那是英雄血、男兒淚鑄就的精魂。再往上追溯，這兒曾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是時問的故鄉、生命的源頭。在黃土高原感受自遠古而來的蒼涼，靜謐、岑寂之氣透徹心扉，一如孔夫子站在河岸上看著浩浩蕩蕩、洶湧向前的河水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都是深沉的感喟、巨大的贊嘆！文章和自然有著某種相通之道。一千二百多年前，在秦嶺北麓的褶皺間有一條風光秀麗的川道，唐朝詩人王維帶著深刻的失望和憂慮退隱於此，他開始篤信佛教，潛心修禪，寄情於山水之間，於是有了寧靜淡遠的《輞川集》。孟城坳、竹裡館、辛夷塢、輞口莊、欒家瀨、白石灘，記錄了一個屬於王維的輞川，寂寞淒清，同時又處處透出情趣，寂靜裡有生動而五彩斑斕的世界。正是因為“靜”，一個人可以撇開渺小自我的利害得失，坦蕩自得地觀察萬物，感受到萬物擁有各自的生命，各自在天地間自然地存在，和作為個體的自己在*深層次上緊密地聯繫，從而獲得一種精神上的愉悅。“輞川*句，字字入禪”。它呈現出一種凝凍著的永恆——那永恆似乎就在這自然風景之中，然而似乎又在這自然風景之外，而成為某種奇妙感受、某種愉悅心情、某種人生境界。王維所追求的淡遠心境，在輞川的青山秀水之間得以完成。詩人在閑居輞川別墅的歲月裡走向衰老，獨坐悲雙鬢，哀嘆時光的不可挽留。燈燭雨聲，落果秋蟲，萬物有生必有滅，人及萬物生命短促，而大自然是永存的，輞川是永存的。
一直覺得王維的山水詩與日本文學息息相通。簡潔雋永的文字，細膩深邃的意境，清澈純淨的格調，可謂是日本文學的典型特色。例如東山魁夷在《美的情愫》裡如是描繪景色：“苔蘚上撒落了鮮艷的紅葉，林泉中飄蕩著深深的秋色，寂寞而美艷。”與“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有異曲同工之妙。也許，日本的意識形態和文藝中空寂色彩*濃，它對幽玄、靜寂氣質的崇尚，它的輕生喜滅、以死為美，它那所謂“物之哀”，不是*加接近禪的淡泊寧靜嗎？有著羈旅之哀愁的松尾芭蕉，“風吹片雲，激起漂泊之思”，在遊歷山水、俯仰天地之後，*加深切地體會到人之孤獨本質、人生實乃百代之過客，為了記下一個“在風雅的世界裡徘徊”的自己的影子，寫下了不朽的篇章《奧州小道》。“那兒到處是火山、溫泉和美如仙境的湖泊，到了秋天，紅葉把群山映照得就像點燃了熊熊山火。”這哪裡像他自己評述的“ 似醉者之妄語，夢者之譫言”，而分明如同風景本身一樣清新淡雅，香韻流傳至今，並且將奧州永遠地定格在三百多年前這位俳句大師的目光裡，不會老去。
人生本來的況味是什麼呢？曾經立志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像松尾芭蕉那樣在遊歷和著述中回望人生、檢點自我、反省過去、啟悟未來，雖有孤身逆旅的淒苦，可*多的是行其所當行的自由隨意。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份願望已流於空想，心態輾轉之餘的平靜，無奈感慨後的淡然，歷經艱辛和沉重的解脫，使過去變得渺若雲煙。可即便如此，總還會有某些回歸本真的瞬間，人在其中像被過濾了似的，所有的紛擾都如潮水一樣退去，剩下的，隻是被淨化的心靈。在這樣的心境裡，來回飄蕩的是校園外的田野、樹林、河流，靜靜的散步，若有若無的交談；是蓮花佛國幽靜的禪院，聲聲入耳的鐘鳴，恍若隔世的誦經聲；是故鄉舊居窗前褪色的床單，飄走了淡綠山水，凝眸處已是夕陽殘照。夢耶非耶，早已分辨不清。恍惚中，美麗和寧靜悄然駐足，使這一瞬間變成了永恆。
P6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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