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風小少年
不過就是個尋常的童年時光,不過就是一樣的短
暫又漫長。
七歲的童年和其他幾年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一樣
,除了我已經上一年級這件小事。
雖然我仍舊大字不識幾個,但在機關院裡這一群
小伙伴中,無疑已經晉升為知識分子了。既然已經是
大家眼中的知識分子了,那就要拿出點知識分子的派
頭來,諸如晚上不要玩得太晚回家,適時地要故作高
深地說一句“哎,不能再和你們玩啦,得回家做作業
啦”,否則要是自己不自覺一些的話,被我媽揪著耳
朵拎回去,就失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體面了。
那一年學期中的時候,巷子對面的老張家買了新
公寓搬走了,小張很開心,她終於不用每天在大家刷
馬桶的聲音中醒來了。那時候距離市政府抽水馬桶每
家入戶工程還有**遙遠的好多年,早上去公廁裡倒
馬桶、刷馬桶成了一種小巷裡特有的社交活動。
小張家和這個片區裡**的公廁並排坐落在一起
,距離隻有十幾米遠。每當她想睡一下懶覺的時候,
老張就會扯開嗓子罵她:“人家都起來倒馬桶了,你
還在睡,你踫到個赤佬了!” “赤佬”在蘇州話裡就是“鬼”的意思,
但是“
你踫到個赤佬了”,並不是真的說小張踫到鬼,因此
鬼壓床起不來。這隻是一種吳語裡特有的罵人方式,
你們自己體會一下就好。
那時候,距離市政府改造老巷子水煤灰磚牆也還
有遙遠的好幾年。水煤灰磚牆不但不抗震、不防潮,
也不怎麼隔音。我走過路過經常能聽到老張以大家上
廁所為衡量標準來吼小張,諸如,你看看人家都來上
廁所了,你飯還沒喫完,我看你今朝是踫到個赤佬了
!
於是我問我爸,人家去上廁所和小張有什麼關繫
啊?我爸說,因為她爸怕她喫屎都趕不上熱乎的。哦
,這樣一說,那我就明白了。
不過似乎除了我分外關心小張外,街坊之間的關
注點都在新來的鄰居身上,我媽喫過晚飯帶著我跨到
院子另一端去找對門陸之君的姆媽講八卦。
陸之君的姆媽很早就已經不上班了,她先前在人
民商場一樓站櫃臺,賣進口化妝品,每天打扮得像個
空姐一樣去上班,塗口紅噴香水。我媽私底下就說她
是個騷怪怪,我爸說你這是嫉妒,為此我爸媽互相辱
罵了對方很久纔消停。
後來,每家每戶的新四大件逐漸取代了舊四大件
。老陸作為一個電器修理能手變得十分喫香,到處有
人托他幫忙修修黑白電視機,不知怎麼又雪花屏啦;
也有人托他修修收音機,哧啦哧啦的雜音太重、聽著
難受啦。那些年月裡,老陸除了每個月的固定工資外
還有這樣那樣的額外收入,他家的境況因此慢慢變得
好了起來。
站櫃臺畢竟喫力,工資還不如老陸平時隨便修修
電視機,他們家的日子眼看著越過越好,日漸富足,
陸之君的姆媽就爽快地不上班了。她常教育陸之君說
:“可見人有一門手藝是多麼重要,金山銀山要喫空
的呀,手藝越喫越香,你爸爸這門手藝可以喫一輩子
的來。人活著就不會不聽收音機、不看電視,隻要他
們還聽還看,就永遠需要修的人。”
他姆媽待在家裡除了照顧她老公給她撿來的那個
婆婆外,就是到處伸著腦袋打聽鄰裡之間的八卦,就
連我不會背九九乘法表這種事情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簡直可怕,一個天生的特務。
在向我媽談論起新鄰居時,陸之君的姆媽時而眼
睛一轉,塗著深紅色口紅的嘴巴得意地向上一翹,時
而擊掌贊嘆,時而一拍大腿做頓悟狀,講個八卦精彩
得和說書一樣。總之,她依靠自己臨街的廚房和自己
比一般婦女*長的脖頸,知道了新來的鄰居其實是老
張家八竿子也不怎麼打得著的遠房親戚。
“哦喲,外地寧,”陸之君的姆媽翻了個標準白
眼,喝了口茶補充道,“還有個拖油瓶兒子。”
“各麼,那個小寧的姆媽呢?”我媽問道。
“撒寧曉得。”陸之君的姆媽聽到她那個撿來的
婆婆房門裡有些動靜,厭棄地皺了皺眉頭,回過頭來
繼續說道,“搞弗好跟哪個香港大老板跑特了。”
於是我媽回家就和我爸說:“陸之君姆媽說了,
那個野小寧的姆媽可能跟香港大老板跑特了。”我爸
看著新租來的港片,目不轉睛地點點頭說:“哦喲,
跑得蠻好的,香港是個好地方。”
一會兒我也坐過去看電影,我爸問我:“陸之君
呢?”我說:“陸之君睡覺了呀,這個時間他肯定要
睡覺的呀。”陸之君家規定他必須每晚八點就要睡覺
,不然他爸媽就覺得他要長不高的,男孩子長不高就
娶不到老婆,娶不到老婆隻能去上海跳黃浦江,雖然
陸之君說“各麼能去上海玩玩麼也挺好的呀”。
我們這群居住在巷子裡的小孩經常聚集在機關大
院裡玩,雖然我們的爸媽並不在那個機關大院裡工作
。那時候大家的爸媽還都在各個國有企業裡上班,天
真地以為趕超英美是早晚的,皇糧也是永恆的,還不
知道那個改變命運的時間節點正在不遠的未來等待著
所有人。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裡,除了於克邪和小張這兩
個小伙伴和我同齡外,別的要麼已經小學高年級了,
要麼還在上幼兒園。但是七歲的我好歹是個知識分子
了,知識分子就不能和那些學前班的文盲一起玩了。
可是經常和我遊花船的小伙伴於克邪為了就近入學已
經搬走了,現在連小張也走了。雖說我以前不大喜歡
小張,並且衷心地希望她喫屎也趕不上熱乎的,不過
現在她走了,我倒是生出了幾分念想來,覺得她其實
也沒有那麼糟。
新來的那個被大人們喊作野小寧的旁(朋)友,
倒和我是同齡人,可他整天穿得髒兮兮的,拖著兩根
菜青蟲般的鼻涕,耳廓上結了厚厚一層耳垢,臉上永
遠黏著一塊塊的灰。*可怕的是他看你的時候微微低
著頭,眼睛向上翻,獨頭獨腦的樣子很是嚇人。
我們在大院裡玩的時候,這位旁友就陰惻惻地站
在一邊,不聲不響。那時候於克邪的哥哥於祛病還在
,於祛病每次給他糖的時候他都拿,但是一言不發,
沒有一丁點要和我們做旁友的意思。
直到有一次,快上初中的李夢瑤難得下來和我們
玩,因為她年紀*大,家裡人囑咐我們都得喊她姐姐
。我因為和她不熟,便自作聰明地想了個辦法和大家
區分開來,在她遞給我奶片的時候,喊了句“謝謝瑤
姐”。
一直不聲不響的那位旁友突然悶悶地笑了起來,
一會兒學著我的樣子,高聲嚷道:“謝謝窯兒姐!謝
謝窯兒姐!”
我們都不明所以地望著他,李夢瑤拿著一罐奶片
走到他面前,十分友好地遞過去,他拿了一片又浮誇
地鞠了個躬,嚷道:“算是喫過窯兒姐的奶了。”
那天下午他便舉著那個奶片跑來跑去,逢人就嚷
“這是窯兒姐的奶”,嚷夠了,便一本正經地喫了,
仿佛是什麼珍饈美味。
雖然不明所以,但那原本也不過就是尋常的某一
天,直到李夢瑤的姆媽站在他家門口破口大罵起來。
那時我正趴在茶幾上寫作業,忽而聽見外面嚷得
不可開交。我爸立刻暫停了電影跑出去看熱鬧,我將
筆一丟也跟著跑出去,我媽在身後喊道:“有什麼好
看的,啊是要都跑出去的啦,你們啊是唯恐天下不亂
?”
喫過晚飯的街坊們陸陸續續跑出來。陸之君的姆
媽站在廚房裡裝模作樣地洗碗,脖子伸得老長。我聽
見李夢瑤的姆媽在罵:“哪個野小寧,有媽生沒媽養
!出來,給我出來!”
這位旁友的爸爸就站在自家門口**局促,惱怒
地喊道:“劉汝強,你給我出來!”
等到這位旁友一出來,他爸揚手就是“啪”的一
個耳光,一推他,將自己所受的羞辱通通發洩到他身
上:“你出息了!你厲害了!老子管不了你了!”
這位叫小強的旁友就紅著眼睛低著頭眼睛向上翻
著看著他爸。他爸又是一個耳光重重落下去:“怎麼
?不服氣?你喊人家什麼?”
街坊們便去拉他爸:“消消氣,消消氣,不要打
小寧……”大家勸道。
可能原本他爸隻打算扇兩個耳光的,大家一拉,
他爸突然就感受到了大家的期待一樣,似乎不多打幾
個耳光,就有點對不起來勸解的人似的,情緒猛地激
動起來,自己也開始面紅耳赤、唾沫橫飛,高聲叫罵
道:“你個孬種!你下午不是喊得起勁嗎!你再喊啊
!你再給我喊啊!我**打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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