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軍魂
在黃海大東溝海戰和威海保衛戰中,北洋水師最高司令官丁汝昌,兩位副手林泰曾、劉步蟾(各兼主力艦艦長)及超過5名艦長、2名大副,包括海軍基地衛戍陸軍2名最高長官戴宗騫、張文宣,均自殺殉國,這在中外海戰史上也是極其罕見的。舉一戰、二戰中著名的兩次大海戰為例:一戰英、德展開日德蘭戰列艦編隊大海戰,雙方參戰官兵達10萬人,共損沉艦船25艘,德方陣亡2545人,英方陣亡6097人。二戰中美、日展開中途島大海戰,雙方損沉航母5艘、戰艦3艘、戰機330餘架,日方傷亡3500餘人,美方傷亡307人。再如美國太平洋艦隊,在夏威夷軍港受日本攻擊,損沉艦艇40餘艘、戰機328架,主力艦“亞利桑那”號上1177名官兵全部犧牲,總計死亡2300餘人,與北洋水師陣亡官兵人數相差參半,但這三個海戰戰例,都未曾出現像北洋艦隊如此眾多主官,以自殺的慘烈方式殉國之現像。
二戰中著名的美軍悍將巴頓將軍曾有一句名言:“將軍最好的歸宿是在最後一場戰役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在中國,馬革裹尸、戰死疆場同樣是軍人的最終歸宿。當然,橫掃半個歐洲所向披靡的巴頓將軍,最終也未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因為屢出狂言,被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就地解職,最終抑郁還鄉而死於車禍。但歐美軍人並不認為投降是恥辱。二戰中投降的美國中將溫萊特、英國中將帕西瓦爾,分別在菲律賓和馬來西亞投降日軍。1945年9月2日,麥克阿瑟在“密蘇裡”戰艦上舉行受降儀式時,特意讓兩位投降將軍站在身邊受降,這在中國軍人的概念中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也許是宿命,北洋水師的名將們,戰死者少,其結局多以自殺而令人扼腕。舉凡丁汝昌、黃建勛、林泰曾、劉步蟾、鄧世昌、林履中、楊用霖、林永升、戴宗騫、張文宣等,或沉海,或服毒,或飲彈,演出了一幕幕悲壯的挽歌。真正的軍人何嘗不想戰死沙場?但願望與歸宿往往並不相符。
如北洋水師最高長官丁汝昌,一生身經百戰,在與太平天國、捻軍作戰的槍林彈雨、刀光劍影中,未曾殞命。他的頂戴花翎是從死人堆裡撿來的。在大東溝海戰中,“定遠”發炮震塌了飛橋,他跌落受傷,但他堅決不下火線,坐在甲板上鼓勵水兵們奮勇作戰。如蝗蟲般的日艦炮彈沒有擊中他。在威海保衛戰中,他決心戰死,登上“靖遠”艦督戰,拒絕部下勸阻,矗立在艦首210毫米主炮炮位旁指揮。“靖遠”艦甲板無任何遮護,艦首的位置又是最危險的區域。艦上的水兵原有些慌張,因為“靖遠”為配合劉公島炮臺反擊日艦圍攻,駛到日島附近海面與日艦進行炮戰。對面的日本聯合艦隊第三遊擊隊“天龍”等5艘戰艦,包括外海的日本第一、二遊擊隊戰艦都向“靖遠”等瘋狂炮擊,炮彈如驟雨一般傾瀉。在丁汝昌的鼓勵下,水兵們頑強還擊,炮戰持續了一小時餘。日軍占領的南幫炮臺兩顆240毫米炮彈擊穿“靖遠”甲板,在艦首附近撕開了兩個裂口。艦體漸漸下沉,丁汝昌悲痛不已,決心與艦同沉,管帶葉祖珪也願與艦同殉,但都被部下持擁上蚊子船(小艇)。從艦首上方落下的兩發240毫米炮彈,是穿入艦首下的甲板進入艦體,又在下舷撕開口子,丁汝昌幸免於陣亡。但他卻悲痛流涕,長嘆道:“天使我不獲陣歿也!”他太渴望陣亡以挽名譽,但老天不給他這個機會,在投降派們的圍攻下,1895年2月12日服毒自殺,年五十九歲。守島護軍統領張文宣(總兵銜級)與丁汝昌同日服毒自殺。
林泰曾在“鎮遠”結束大東溝海戰後,入軍港時被礁石劃破艦體入水受損失去戰鬥力,於1894年11月15日極度內疚後也服毒自殺,時年四十四歲。
“定遠”被日艦擊中擱淺後,為避免資敵,劉步蟾與丁汝昌下令用炸藥炸沉“定遠”。目睹“定遠”沉入海中,劉步蟾即於1895年2月9日(艦沉當日)服毒自殺。永遠告別了從德國伏爾鏗造船廠鋪設龍骨時,就與其開始相伴15年的“定遠”……他在戰前即立誓:“苟喪艦,必自裁”,2月5日,“定遠”被日軍魚雷艇偷襲,擱淺坐灘,劉步蟾不甘心,一度指揮用艦炮反擊,“定遠”主炮下轉動設施、彈藥庫等均沒於海水中,最終失去作戰能力,被迫棄艦撤至劉公島,劉步蟾一見丁汝昌便伏地大哭:“身為管帶,而如此失著,實有瀆職之罪,今唯一死謝之!”劉步蟾心中必然會想起他的戰前誓言。此年他僅四十三歲!與其他將領自戕或悲憤,或內疚,或激昂相比,性格剛強不馴的他,死得反而是最從容不迫的。“定遠”被水雷炸毀後,劉步蟾來到“定遠”軍官盧毓英住處,見到“定遠”槍炮大副瀋壽堃正書寫清人鄧漢儀詩句:“千古艱難惟一死”,劉遂朗聲接誦:“傷心豈獨息夫人?”吟畢坦然出屋而去。“息夫人”是春秋戰國時典故:楚文王滅息國,俘國君夫人,與其生二子,但夫人從此不同楚王置一言,以氣節寓志。劉步蟾誦此詩句,當借此抒發己之志節。也可窺見他是愛讀詩文的,有儒將氣度。當晚他即服鴉片自殺,大概是吞服鴉片量不足,輾轉反復,極其痛苦。令人哀痛而惋惜!
負責保衛海軍威海基地的綏軍將領戴宗騫(道員銜級)亦於1895年2月10日晚,在北幫炮臺失守後服毒自殺。他曾與丁汝昌激烈爭論決不能棄守北幫炮臺:“守臺地,吾職也。兵敗地失,走將焉往?吾唯有一死以報朝廷耳!他何言哉!”
2月13日,繼任的護理左翼總兵兼“鎮遠”艦署理管帶楊用霖拒絕向日軍投降,以手槍自殺殉國。
在大東溝海戰中第一位自殺殉國的艦長是“超勇”管帶黃建勛。“超勇”是清朝向西方購買的第一艘大型巡洋艦,第一任管帶是林泰曾。大東溝海戰約半小時後,“超勇”起火漸沉,黃建勛落水,他拒絕前來救援的“左一”號魚雷艇拋出的救生繩,沉海自盡,時年43歲。大副翁守瑜在指揮官兵撲火無效後,將欲投海,“左右援之,參戎(指翁守瑜,這是對大副的尊稱——筆者注)曰:全艦既沒,吾何生為?一躍而逝”!時年三十一歲。
在海戰中重傷的“揚威”艦被逃跑的“濟遠”撞至擱淺,因無法再與日艦作戰,悲憤不已的管帶林履中跳海自盡。
“經遠”管帶林永升在海戰中頭部中彈犧牲後,大副陳榮駕駛重傷失火的軍艦駛往淺水區自救,在軍艦沉沒前蹈海自盡。全艦官兵大部殉國,僅16人被救。
海戰中北洋水師犧牲官兵總計714人,其中沉海的“超勇”“揚威”“致遠”“經遠”官兵達660人。受傷官兵108人。犧牲職銜最高者為提督銜記名總兵鄧世昌。
在大東溝海戰和威海保衛戰中自殺成仁的高級將領丁汝昌、林泰曾、劉步蟾、張文宣、戴宗騫、林永升、黃建勛等人,其過程都無疑義,正史、野史的記載基本吻合。唯獨鄧世昌之自沉殉國,或與正史記載略有出入。
野史和正史記載的鄧世昌拒救自沉,基本一致,隻不過繁簡而已。但“致遠”幸存水兵們的說法,卻與史載略有出入。
“致遠”去撞沉“吉野”,若干研究者都認為在技術上不可能存在。當然,無論去撞擊日軍哪艘軍艦,其視死如歸、殺身成仁的英雄氣概都毫無疑義。“致遠”幸存者水兵共有7人,對當時狀況,各敘不一。以至於姚錫光所著《東方兵事紀略》中記“遂鼓快車向吉野衝突”幾成為孤證。姚著此書是甲午海戰的第三年。不知所敘是否采納了幸存水兵的敘述。因為姚錫光在甲午開戰時,正在山東巡撫李秉衡衙署任職,他並非親歷者,應是參閱中外各種史料。但是,他的記載卻成為從《清史稿》到《辭海》幾乎眾口一詞的標準案本,以至於從教科書到《甲午風雲》等影視文學作品,無不采用“撞沉吉野”之說。不妨引《東方兵事紀略》中所言:“致遠彈藥盡,適與倭艦吉野值。管帶鄧世昌……遂鼓快車向吉野衝突。……而致遠中其魚雷……”《清史稿·鄧世昌傳》《辭海》幾乎照抄。其他如《清稗類鈔·鄧壯節陣亡黃海》雲:“致遠中魚雷而炸沉”,成書更晚,恐怕也是人雲亦雲。這裡也不再贅述。
除“撞沉吉野”說外,姚錫光這段不長的文字中,“中其魚雷”說也廣為後世所采用,這也是謬傳,與事實不符。由此引發鄧世昌在“致遠”沉沒後墜海的一些出入不同的記載,當年海戰後出版的《點石齋畫報》圖文報道《僕犬同殉》稱:“有義僕劉相忠隨之赴水”“所養義犬尾隨水內,旋亦沉斃。”清人池仲祐《鄧壯節公事略》中記鄧世昌所豢養愛犬“銜其臂不令溺,公斥之去,復銜其發,鄧按愛犬入水,同沉於海”。
但池仲祐是私史,僅是一家之言。正史《清史稿》則記為:“世昌身環氣圈不沒,汝昌及他將見之,令馳救。拒弗上,縮臂出圈,死之。”當時在“鎮遠”服役的洋員馬吉芬後來也寫了回憶錄,他則根據幸存水兵的敘述。水兵們對當時戰況說法各異,也許是因為在艦上崗位不同、視角所限,導致對同一事件有不同的說法。但馬吉芬發現唯有對鄧世昌沉海的細節述說一致。鄧世昌所養烈犬,性格兇猛,每不聽鄧世昌管束。鄧沉海後,先抓住一條船槳(有說為木板),但猛犬遊過來衝撞鄧世昌,致使其與槳(板)脫手纔與犬共溺亡。水兵們還一致述說鄧大人不會遊泳,纔無法逃生。這與《清中稿》的記述又有不同,目擊水兵說鄧抓住的是槳(或木板),《清史稿》言之鑿鑿是“汽圈(救生圈)”。當然這都是細枝末節,至於水兵們說鄧不會遊泳,在今天看來可能有些不可思議。須知他是福建船政學堂畢業,又多年領艦,是標準的海軍軍官。我注意到:大東溝海戰中自沉的將領包括鄧世昌在內,皆是投海自溺。按常理,一個會遊泳的人,是沒有辦法投海自沉的。
北洋水師招募的水兵,大多為山東半島的漁戶,會遊泳自不成問題。將領多為船政學堂畢業。本來招收學生時,設想是福建省本地生源。但當時科舉考試仍是讀書人和貧家子弟的晉身之階,船政學堂這種新式軍校聞所未聞,一般讀書人報名稀稀。福建報名者多為貧寒出身的少年,但名額差之甚遠,不得已學堂擴大招生地域,轉向廣東、香港招生,因粵港之地多商人子弟和洋學堂學生,受西洋風氣影響,易接受新鮮事物。
鄧世昌隸粵籍,時在香港,學過英文,遂報名成為首屆學生。我查若干史料,船政學堂分前學堂(學法語)與後學堂(學英語),前者以制械造船為主科,後者以駕駛管輪為主科。課程約為三類,第一類為算術、幾何、代數、解析幾何、割錐、平三角、代微積、動靜重學、水重學、電磁學、光學、熱學、化學、地質學、航海學等,屬基本自然學科。第二類是文科、外語、音樂等項。第三類是船政大臣瀋葆楨特別下令增加的傳統義理類,如聖諭、孝經、策論等。學期三年。之後再二年實習訓練,學生出海登船,學習有關天文、測量、風浪、沙線及駕駛、管輪、海上作戰等科目。包括操作重炮、小型武器、水兵匕首、劃船訓練,都在演練之內。但卻未查到是否有遊泳訓練之科目,也許雖是西式海軍官校,但學生恪守傳統,不便赤身露體?封建時代武官講威儀,船政學堂學的是先進科學,但學生著裝還是傳統袍褂,也許實習科目包括船政學堂中並無遊泳訓練項目?否則不能解釋鄧世昌不會遊泳,另外兩位船政學堂畢業的海軍軍官黃建勛(“超勇”管帶)、林永升(“經遠”管帶)及“經遠”大副陳榮、“超勇”大副翁守瑜也是投海自沉,看來也是不諳水性。當然,清朝對守城有責的武官若失地,是以流放直至死罪懲罰。艦即如城地,鄧、黃、林等皆為血性之人,艦沉則自裁。若會遊泳,也必會選擇其他方式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