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話
朋友:
從寫十二封信給你之後,我已經歇三年沒有和你通消息了。你也許怪我疏懶,也許忘記幾年前的一位老友了,但是我仍是時時掛念你的。在這幾年之內,國內經過許多不幸的事變,刺耳痛心的新聞不斷地傳到我這裡來。聽說我的青年朋友之中,有些人已遭慘死,有些人已因天災人禍而廢學,有些人已經擁有高官厚祿或是正在“忙”高官厚祿。這些消息使我比聽到日本出兵東三省和轟炸淞滬時更傷心。在這種時候,我總是提心弔膽地念著你。你是在慘死者之列呢,還是已經由黨而官、奔走於大人先生之門而揚揚自得呢?
在這些提心弔膽的時候,我常想寫點什麼寄慰你。我本有許多話要說而終於緘默到現在者,也並非完全由於疏懶。在我的腦際盤旋的實際問題都很復雜錯亂,它們所引起的感想也因而復雜錯亂。現在的青年不應該再有復雜錯亂的心境了,他們所需要的不是一盆八寶飯而是一帖清涼散。想來想去,我決定來和你談美。
談美!這話太突如其來了!在這個危急存亡的年頭,我還有心肝來“談風月”嗎?是的,我現在談美,正因為時機實在是太緊迫了。朋友,你知道,我是一個舊時代的人,流落在這紛纭擾攘的新時代裡面,雖然也出過一番力來領略新時代的思想和情趣,仍然不免抱有許多舊時代的信仰。我堅信中國社會鬧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是大半由於人心太壞。我堅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並非幾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從“怡情養性”做起,一定要於飽食暖衣、高官厚祿等之外,別有較高尚、較純潔的企求。要求人心淨化,先要求人生美化。
人要有出世的精神纔可以做入世的事業。現世隻是一個密密無縫的利害網,一般人不能跳脫這個圈套,所以轉來轉去,仍是被利害兩個大字繫住。在利害關繫方面,人己最不容易協調,人人都把自己放在首位,欺詐、凌虐、劫奪種種罪孽都種根於此。美感的世界純粹是意像世界,超乎利害關繫而獨立。在創造或是欣賞藝術時,人都是從有利害關繫的實用世界搬家到絕無利害關繫的理想世界裡去。藝術的活動是“無所為而為”的。我以為無論是講學問或是做事業的人都要抱有一副“無所為而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學問、事業當作一件藝術品看待,隻求滿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計較於利害得失,纔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偉大的事業都出於宏遠的眼界和豁達的胸襟。如果這兩層不講究,社會上多一個講政治經濟的人,便是多一個借黨忙官的人;這種人愈多,社會愈趨於腐濁。現在一般借黨忙官的政治學者和經濟學者以及冒牌的哲學家和科學家所給人的印像隻要一句話就說盡了——“俗不可耐”。
人心之壞,由於“未能免俗”。什麼叫作“俗”?這無非是像蛆鑽糞似的求溫飽,不能以“無所為而為”的精神做高尚純潔的企求;總而言之,“俗”無非是缺乏美感的修養。
在這封信裡我隻有一個很單純的目的,就是研究如何“免俗”。這事本來關繫各人的性分,不易以言語曉諭,我自己也還是一個“未能免俗”的人,但是我時常領略到能免俗的趣味,這大半是在玩味一首詩、一幅畫或是一片自然風景的時候。我能領略到這種趣味,自信頗得力於美學的研究。在這封信裡我就想把這一點心得介紹給你。假若你看過之後,看到一首詩、一幅畫或是一片自然風景的時候,比從前感覺到較濃厚的趣味,懂得像什麼樣的經驗纔是美感的,然後再以美感的態度推到人生世相方面去,我的心願就算達到了。
在寫這封信之前,我曾經費過一年的光陰寫了一部《文藝心理學》。這裡所說的話大半在那裡已經說過,我何必又多此一舉呢?在那部書裡我向專門研究美學的人說話,免不了引經據典,帶有幾分掉書囊的氣味;在這裡我隻是向一位親密的朋友隨便談談,竭力求明白曉暢。在寫《文藝心理學》時,我要先看幾十部書纔敢下筆寫一章;在寫這封信時,我和平時寫信給我的弟弟、妹妹一樣,面前一張紙,手裡一管筆,想到什麼便寫什麼,什麼書也不去翻看,我所說的話都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不敢勉強要你全盤接收。這是一條思路,你應該趁著這條路自己去想。一切事物都有幾種看法,我所說的隻是一種看法,你不妨有你自己的看法。我希望你把你自己所想到的寫一封回信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