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酒吧是一座模型,一件贗品,一例假貨。是廣告商對西班牙式庭院的狂想,白色的牆上隆起輕脆的褶皺(仿佛老板為了省錢,用喫剩的三明治砌成的)牆上掛著無法彈奏的樂器,及紛繁多樣的鬥牛招貼畫。那些畫染著四濺的鮮血,公牛腫脹的睪丸和身段靈巧的青年繃著黃色綢緞的傲慢臀部占據著畫面。這座西班牙幻景花園裡,夜夜笙歌。不過為什麼,這裡會有黃銅馬飾、船鐘和煙熏橡木呢?難道是藏於騾筐、翻山越嶺走私而來?綠色地磚上,掉落的硬幣和金屬鞋跟奏起一曲鐘琴樂。她進門時,高筒靴跟發出清響。
“莫裡斯!”她叫道。
若有所思中,他轉過身來;繼而猛然一驚,從她身前畏縮,逃離她觸踫他臂膀的手。
“你好——呀,莫裡斯,”她說,她音,如風穿松林的哀嘆,“我就知道你會在這兒。”
“噢,上帝呀。”他心中默念,仿佛在呼喚神助。
“莫裡斯,要不要我請你喝一杯?你沒錢吧?可憐的莫裡斯,總是身無分文。”
他已經半猜半想地預料到,當他不得不再次見到她時,她的模樣會是如何,但如此猝不及防的相遇,已然讓他啞口無言,腦內空白,眼前隻看得見她的臉。他怔怔地望著她,她也回望著他。乞求的目光,她是在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他嗎?
她曾經是個青澀的姑娘,如同繪本裡的小女孩,軟糯水靈。她是那種你不能想像她上廁所、刮腋毛、摳鼻子的女孩。那張小臉白嫩如嬰兒的臉蛋,嘴巴輕啟,仿佛在等待她遇見的某個人、任何人、每個人塞進一顆糖果。
她有一頭像擠奶女工那樣的金色長發,棕色的大眼睛宛若嬰猴,幾乎要吞食她的整張臉。那雙眼睛呀,大得像童話裡眼睛如車輪般大小的狗,木色如古埃及棺木上的眼睛,深色的長睫毛掃過半張臉頰。
她輕盈柔弱,嬌小如鳥,皮膚幾近透明。她舉杯暢飲時,你會想她如何會有力氣握住那巨大笨重的半品脫酒杯。酒汨汨灌下時,你又會想起紅酒從蘇格蘭瑪麗女王的玉頸奔流而下時依稀可見的畫面。一個月前,她還是如此美麗。這樣的女孩怎麼會不美呢?
那道疤貫穿她的整張臉,從左眉角一路向下,向下,經過鼻子、嘴和下巴,消失於襯衫領下。那道疤泛著鮮肉的紅,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紫色印記是縫針留下的。那道疤不知怎地聚攏起周圍的皮膚,串起一圈褶皺,像是笨拙的半弔子裁縫粗手粗腳地縫了幾針,就把她推開,說:“這就差不多了吧。”那道疤將她的整張臉拉向側邊,即使避開那可怕的東西,她的側臉依然可怖地失衡,皮膚、五官等等全都偏離了骨頭。
一個月前,她還是個美麗的女孩,皮膚白皙、金發閃耀,如同雛菊蒙月光。此刻他注視著她那破碎的美,無法停歇。酒吧裡的噪音重擊他的頭顱,眼睛後的脈搏抽搐跳動,白色的牆壁圍繞他跳起華爾茲。天旋地轉,他自覺將要暈倒,但終究還是穩住了自己。
曾經她每晚都來這兒,但隻會喝一點,半品脫就夠消磨一夜。那謙遜適度的半品脫,她會自己買,以彰顯獨立。她會以那杯酒占座,繼而在人群中翩然穿梭。當她輕盈地停在某人的桌邊,露出膽怯、害羞、狡猾的一笑,說著“你好——啊”,那墜落的尾音,恰如F.斯科特·菲茨傑拉德筆下的舞池浪女頭暈眼花地墮入地獄。每晚,她都將她的情人們滿滿擁入懷中,像在草地上玩耍的粗心的孩子,將花兒、草兒、蕁麻、蒲公英胡亂攏成一束,落落灑灑。
“她是一個熾熱的孩子,一朵火紅的花蕾。”蜂鷹割傷她之前這樣說。所有爛俗的橋段盡數在她身上上演。她是那飛蛾撲向的火,燃盡周遭,卻不會吞噬自我。而如今,她的臉歪斜著,隻要喝一大口水,不小心笑得用力,或咧嘴點一份“芝士西多士”,數加侖的血就可能驟然爆出,將他們連同她自己,一並淹沒。
“我錢多得很呢,莫裡斯,如果你願意我請你喝一杯。”
她的聲音如水珠滴下,一曲無性的音樂,冷淡純粹,詞間分明。當你發瘋著魔地如同身處舊世界的印第安酷刑時,另一滴水珠落下。然而,你無法對她閉上耳朵。過去,她說話像個誘人的小機器人,曲折婉轉的電音令人無法抗拒;如今,她的聲音像恐怖電影裡的女人,命已逝去,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