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給父親倒上酒。
董哥,我敬你一杯。父親說完,一飲而盡。這些年,都還好吧?
老董也喝了,說,好不好,都那樣吧。
他又給父親滿上,說,這酒一般,將就著喝。我記得毛教授愛喝花雕。愛請學生喝,也請過我。
父親說,是啊,喝了就愛吟詩作詞。家裡如今還有兩首他作的《滿江紅》。難得喝醉,寫得也狂放。一直留著。
老董看看我,搛了塊鴨肉放到我碗裡,問,叫毛毛?
父親應道,大名毛果。
老董感嘆道,眼眉真像他爺爺啊。教授要是看到這小小子長得這麼好,不知該多歡喜。
父親道,有時也厭得很,主要是沒有定力。要像子,我也不操心了。我也想教他書法,一點都坐不住。得一張紀律的獎狀,自然寶貝得要死。哈哈。
老董說,要不,子搭伴兒學吧。兩個孩子,也好教些。我來教。
父親說,那怎麼好,各人都要忙一攤子事。
老董袖了手,說,我這手柳體,當年也是教授指點的,如今傳給他後人,也是應當。這欠你家的,還多呢。
父親愣一愣,說,董哥,過去的事,就過去吧。
他們兩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了許多我不懂的事情。我能聽出來的,是關於爺爺當年教書的事。
我東張西望。
一隻貓不知是什麼時候,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橘色的皮毛,很瘦。它將身體張成了弓形,伸了個懶腰,然後蹭一蹭我的腿。我把盤子裡的鴨脖子夾過來,喂它。但是它似乎沒什麼興趣,搖搖頭,“噌”地一下跳到了窗臺上。
我這纔看到,窗臺上懸著一個西瓜,已經干癟了。瓜上還有一層白毛,是長霉了吧。我心想,怎麼還不扔掉。
老董問,毛毛,還認得這個瓜嗎?
我想一想,恍然大悟。
老董說,來,老伯給你表演個戲法。
他把桌子收拾了。然後鋪開一張紙,將毛筆蘸飽了墨,遞給我,說,寫個字,越大越濃越好。
我攥起筆,一筆一畫,使勁寫下我的名字。
又粗又黑,我自己得意得很。
爸爸看了,哈哈大笑,有些嫌棄地說,這毛筆字寫的,真是張飛拿起了繡花針啊。
老董也笑,大度地說,骨架是有的,這孩子內裡有把力氣。
老董將那個干癟的西瓜抱過來。我纔看清楚,西瓜皮上並不是長霉了,而是鋪了一層霜。老董拿出一把雞毛撢子,摘下一根雞毛。從中間折斷,獨留下近根兒細絨一般的羽翎子。他用翎子,輕輕地在瓜皮上掃,一邊用隻小湯勺接著。那霜慢慢落滿了半湯勺。
老董便將這白霜,一點點地均勻地倒在紙上,我的字跡被蓋住了。
我看見他的手在瓜上晃了晃,竟捉住瓜蒂提起了一個小蓋。一邊嘴裡說,硼砂三錢砒三錢,硇砂四錢貴金線。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手。父親笑說,好個障眼法。
老董也笑了,笑得很松弛,額頭上緊巴巴的皺紋也舒展開了。他對著手上的翎毛吹一下,然後輕輕地在紙上掃。我的眼睛漸漸地睜大了。
紙上的那又黑又大的“毛果”兩個字,竟然消失了。
我趕忙舉起那張紙,雪白的一張。對著燈光仔細地看了又看,真的,什麼也沒有。
父親和老董相視而笑,說,這孩子,可給戲法唬住了。
我用很崇拜的眼神看老董,學著電視裡《射雕英雄傳》中郭靖對洪七公的手勢,說,大俠,請受我一拜。
父親說,得得,就這麼會兒,師父就拜上了。
回到家裡,已經是十點多了。我找出那張獎狀,自然知道是施過同樣的咒語。我不顧母親虎著臉,將剛纔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
母親冷冷地說,叫爺兒倆瘋的,都不回來喫飯。這修鞋的老董好本事。
父親“嘻嘻”一笑,收獲不小。我兒子還拜上了個師父。
母親更不解了,說,跟他學什麼?學補鞋打掌?
父親說,他可不隻會補鞋。
母親似乎氣不打一處來,搶白說,你一身的酒氣,別故弄玄虛了。就這張獎狀,說到底,也就是一瓶“消字靈”的本事。大半夜地去拜師父?這也是我的兒子,交給個陌生人,你也不問我放不放心?我倒要聽聽他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