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九年的春節,何秀竹打破了她跟馬勛結婚後形成的一個慣例,不再一年一家地回老家過年,而是留在北京。留守的目的,不是要過個京味年,而是要把多多的課外班重整河山。經過前一段時間全面繫統地調查研究,她發現自己在這件事上走了錯路、彎路。錯誤不在於報課外班太多,而在於沒有對課外班報名進行有針對性的設計。何秀竹跟絕大部分家長一樣,選業內口碑最好的補習機構,選補習機構裡的名師,但是忽略了另外一點,那就是對同是課外班的學生的選擇。最近她纔慢慢琢磨明白,僅僅把課外班當成查缺補漏、提高成績的地方,實在太可惜了,這兒還有其他很多用處。
“我得下一盤大棋。”何秀竹揮舞著菜刀,一邊剁凍得硬邦邦的土雞,一邊跟馬勛說。
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何秀竹重新加入了家長群。這個家長群的群主並不是班主任,也不是常年班級第一的孩子家長,而是一個班裡最有錢的孩子的母親,大家都叫她“黃太太”。黃太太是全職媽媽,生了孩子之後就沒上班,她老公是一家大公司的獨立董事,家裡資產過億。這所區重點小學去年規定,教師不能建家長群,更不能在群裡發通知——可問題是老師有很多事情要通知,怎麼辦呢,隻能把通知發給一個家長,再讓這個家長在群裡發給其他家長。黃太太現在扮演的就是這個二傳手角色。
開學第一天,何秀竹就被教育了。她以為開學嘛,就是去送孩子上學,辦手續,領教材。可還沒進校門就發現,學校門口的馬路擁堵不堪,豪車無數,不亞於國際車展。等進了班級,那些家長們女的花枝招展挎著名牌包,男的一身西裝夾著公文包,互相遞名片、掃微信、留電話,敢情這可不隻是開學報到,還是一個大型社交場所。黃太太聲音尖細,皮膚白膩,頭發燙著時髦卷,一進屋就自來熟地跟所有人打招呼:“哎呀,今天紫外線好強喲。”
黃太太本來就建了一個家長群,但最初隻有七個人,群名叫“七仙女”。這七個人都跟她是一個小區的,孩子們幼兒園就在一個地方上,劃片的小學也是一個。開學那天,何秀竹知道了有這麼個群,就想加入進去。對於何秀竹這種單純因為學區房名額搬來,住著一個幾十平方米小房子的人,黃太太一開始不想接收,但何秀竹自有她的辦法。人不好打交道,她就走狗道。黃太太養狗,每天把孩子送到學校之後,必牽著狗出來跑步,有時候是狗牽著她跑步。何秀竹不養狗,但她知道搞定了狗,也就搞定了狗主人。何秀竹見黃太太的狗是一隻純種柯基,於是通過查資料和跑到寵物醫院去咨詢,把這種狗的習性搞得門清,連它喜歡什麼顏色、什麼味道都掌握了。何秀竹也在同一時間去跑步,穿黃顏色的運動衣,噴了恰到好處的香水,那隻狗果然對這個總是路過的人心生好感。何秀竹趁機誇狗,然後假裝偶然地提起兩家的孩子是一個班,繼而對黃太太的兒子一通誇,側重點是誇黃太太教育得好,兩個人在這一點上迅速達成了共識。有了這個基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過一段時間,她看似無意地跟黃太太說,學校不讓老師建群,但班裡其實應該有一個家長群,這樣方便大家互相交流。黃太太便說自己建了一個群,何秀竹就說,這個群其實應該擴大,把所有家長都拉進來。黃太太覺得這違背了自己的初衷,有點兒猶豫。何秀竹說,你看孩子們在班裡排名競爭,其實也是家長們的競爭,我知道你家裡有錢,但學校畢竟主要看成績不看收入。還有就是,看家長對老師和學校的影響力,咱們是群眾,你這個群主如果能影響到一個班級的家長,也就等於是一定程度上在影響學校和班級,這對你家孩子有好處啊。三說兩說,黃太太心動了,然後兩個人就把所有家長都拉到了群裡。
這個群後來做了兩件事,讓黃太太覺得這個決定做對了。第一個是,有一年春遊,學校安排的線路非常無聊,她們就在家長群裡商議家長們出錢自己安排,當然一切都不違反學校的規定,結果這次春遊效果極好。有一個家長在報社當記者,趁機報道了一下學校的自然教育,校長很高興,老在家長會上舉這個例子。還有一次就是,家長們群策群力,把國內一名非常著名的作家請到了班裡去講座,結果這個作家人氣太高了,一個班級的講座最後成了全年級學生都參與的文化活動,讓學校趁機上了一下熱搜。全校師生都很高興。
可是時間長了,何秀竹的一些做法讓黃太太有點兒不滿,她後來想想,很多事都是別人出主意,自己執行,何秀竹好像是垂簾聽政的慈禧,自己仿佛是光緒帝,於是趁著那次何秀竹秀多多成績,把她給踢了出去。黃太太本來想,何秀竹來跟自己服個軟,她再把她拉回來,就說不小心誤刪。哪承想,何秀竹一直沒動靜,她又不好意思主動去問,兩個人一直這麼尬著。就算在小區或學校踫見了,還是如常地點點頭,聊聊孩子說說狗,不談這個事。
一直到大年初二,何秀竹借著拜年的機會約黃太太。拜年當然是幌子,何秀竹是帶著自己的一整套計劃約黃太太的。黃太太在咖啡廳裡正襟危坐,想矜持幾分鐘,可是何秀竹的計劃說完,就問了她一句:你參不參加?這就跟問全中國的女人參不參加雙十一瘋狂購物一樣,黃太太想都沒想就說:必須參加。她心裡挺佩服何秀竹的,覺得她真是有想法,而且有執行力,這一點自己趕不上,那就隻能跟著走。接下來,何秀竹回群又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當頭炮打得不錯。”何秀竹跟馬勛說。第一顆棋子動起來了,這盤棋也就活了。
何秀竹和黃太太先是跟班級前十名的家長單獨做了溝通,統計了他們都報了什麼班,都在哪家機構、哪個時間段上課。統計完心中有數了,兩個數學最好的孩子報的奧數班(有時候不叫奧數班)跟多多是同一家機構,但是不同班;另兩個報英語班的不是同一家機構,但反饋很好,主要好在他們那裡的外教是真正的英美國家來的,而不是很多英語培訓機構那樣,找的都是印度、多米尼加等其他英語國家的老師,多多得轉過來。另一個方面,何秀竹對多多現有的課外班同學和家長做了一個統計分析,她發現,雖然都是同一個補習班,但孩子們和家庭的情況差別很大,何秀竹要做的就是有針對性地優化多多周圍的同學。何秀竹和黃太太通過各種方法跟這些補習班的孩子的家長取得了聯繫,他們有的是企業高管,有的是大學教授,有的是政府公務員(處級以上),何秀竹單獨拉了一個群,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們應該強強聯合,既讓孩子們互相學習互相促進,也使他們在這裡結交將來可以資源整合、互相合作的人脈。何秀竹說,我們花了大價錢、費了大力氣進到重點小學,並不隻是為了高質量的教學水平,更是為孩子的將來選擇同學圈、朋友圈;在培訓機構裡也是一樣,你的孩子跟什麼水準的同學一起學習,決定了他將來是什麼樣的格局、視野和資源,因此我們必須好好利用這一點。何秀竹的想法得到了幾乎全部家長的認同,然後大家就開始調整上課時間,爭取把所有人湊到一個課外班裡。
大年初六,新年度補習班第一天開課,看著多多跟小伙伴們走進教室,何秀竹終於松了口氣,這盤大棋算是步入正軌了。參與的家長都很滿意,每個人都得到了相應的配置。何秀竹更滿意,在所有這些人裡,她可是資源最差的一個,多多不是超級學霸,她跟馬勛頂多是小中產,既沒有商業資源,也沒有行政資源,但是最後多多跟所有這些人的孩子們平起平坐,獲得了同樣的學習機會。
趁著多多在上課,何秀竹和馬勛坐在新中關的一家餐廳裡喫晚餐,難得的二人世界。何秀竹要了一瓶紅酒,一邊搖晃著杯子醒酒,一邊得意地跟馬勛說,咋樣?你老婆厲害吧,服不服?馬勛五體投地,趕緊舉杯說,心服口服,向偉大的老婆大人致敬。
玻璃杯踫玻璃杯的聲音清脆悠揚,叮叮如山中泉水,在何秀竹聽來,宛如又一場戰鬥的凱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