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苦命的芳汀
芳汀回到家鄉時，家鄉已沒有人記得她了。幸好馬德蘭先生的工廠依然招收工人，她去那裡找工作，被安排進了女工車間。不過這裡的技術芳汀完全不懂，她做起來不夠熟練。她每天得到的報酬就很有限，隻能夠勉強維持她的生活。
總算能夠養活自己了，於是芳汀擁有了短暫的快樂。能夠自食其力，她感覺很幸運，而且她又有了愛好勞動的心情。她甚至還買了一面鏡子，可以隨時欣賞自己的青春、美麗的頭發和牙齒。她暫時忘卻很多不開心的事，時常惦念她的珂賽特和她自己今後的命運。她租了一間小屋子，一時間成了快樂的人。
她不能對人說她結過婚，所以也不會談到她的女兒珂賽特。她按時寄錢到德納第家。因為她不怎麼會寫字，所以她隻能找代寫書信的人寫信給他們。
她時常寄信，這樣的舉動在女工車間裡顯得很不尋常，於是眾人議論紛紛，都說她行事怪異。
人們的好奇心總是那麼重。偵察別人的一些和自己絕不相干的事，能用掉人們極大的精力和心血。為了揭開謎底，人們即使花費比做10樁善事還要多的金錢也毫不在乎。所以，開始有人注意觀察芳汀了，甚至有許多婦女還嫉妒她美麗的頭發和牙齒。
人們知道了芳汀寄信的地址，通過邀請代寫書信的老先生到酒店閑談，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知道芳汀有個孩子。甚至有個長舌婦 真的去了孟費郿一趟，和德納第夫婦談了話，回來時說：“我花了35法郎知道了一切。我也看見了那個孩子。”
這個長舌婦叫維克杜尼昂夫人，是個母夜叉，她不但老，而且丑，為人粗野、狠毒，自詡為所有人貞操的守衛者。
人們做這些事也花費了好些時日，芳汀在工廠裡已經干了一年多了。
直到一天早晨，車間女管理員交給芳汀50法郎，說是市長先生吩咐的，還說她已經不是工廠裡的人了，並且市長先生要求她離開本地。
而這個月是德納第夫婦要求她將費用從12法郎加到15法郎的那個月。沒想到會這麼巧。
芳汀窘困極了。她現在還不能離開這裡，房租和買家具的錢還沒還清，50法郎遠遠不夠。她隻得苦苦哀求，那女管理員卻叫她立刻離開車間。她受不了那種侮辱，失業還在其次。她隻得離開車間，回到自己的住處。這下眾人都知道了她的過失。
芳汀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勇氣說什麼了。有人勸她去見市長先生，她不敢。市長先生給了她50法郎，是因為他心地善良，讓她離開工廠是因為他處事公正。面對這樣的決定她隻能屈服。
不過對於趕走芳汀這件事，馬德蘭先生完全不知情。其實想想也對，要知道馬德蘭先生幾乎從未去過女工車間，他便委托了一個老姑娘全面負責整個女工車間的事務。而那個女管理員憑借他的全權委托和她自以為是的見解，對芳汀的案子進行了草率的判斷，定了她的罪。至於那50法郎，是她從馬德蘭先生托她在救助工人時不必報銷的一筆款子裡挪用的。
於是芳汀開始挨家挨戶地上門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僕人，但沒有人雇她。而她不能離開這個城市。賒賬給她的舊貨販子對她說：“如果您就這麼走了，我會報警，叫人把您當作賊逮捕。”她的房東則說：“您既年輕又漂亮，總會想出辦法付房租的。”她把那50法郎分給房東和舊貨販子，不夠，仍欠了100法郎左右的債。後，她去替兵營裡的士兵們縫粗布襯衫，來獲取基本的生活費用。
幸虧那個平時在芳汀夜晚回家時替她點上蠟燭的老婦人這時候教會了芳汀如何過苦日子。於是，芳汀學會了不用烤火就能熬過整個鼕天，學會了用裙子做被，拿被做裙，甚至懂得了如何借助外面的光來喫飯，以便蠟燭。等到芳汀熟練掌握了這些技能，她的膽子也變得大了些。她對鄰居說：“怕什麼！我每天隻睡5個鐘頭，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做縫紉，總能讓自己喫一口飽飯。再說，人在煩惱和憂愁的時候，喫得很少。如今自己有個念想，再來點面包，就能足夠養活我了。”
如果能經常見到珂賽特，那對她來說就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芳汀很想把珂賽特接到身邊，可是接來干什麼呢？和她一起喫苦嗎？她依然欠德納第夫婦的錢。要怎麼還清？還有旅費要怎麼付？
初，芳汀一直不敢出門，覺得很慚愧。每當在街上走時，她就會覺得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他們冷酷侮蔑的態度，像寒風一樣刺痛了她的靈魂和肉體。她想離開這裡，去巴黎，至少巴黎沒有人認識她，她也就不用忍受眾人的嘲笑。漸漸地，她習慣了被人輕視的滋味，克服了羞恥的心理，於是兩三個月後，她就若無其事地出門上街了。她面帶微笑地昂著頭在街上走，她覺得自己已變成不懂羞恥的人了。
芳汀原來就有干咳病，而為了生活，過度勞累讓她的病情開始惡化，她身上總是很熱。即便如此，她每天早晨都會拿著一把斷了的舊梳子去梳她那一頭光澤照人、細軟如絲的頭發，享受屬於她的片刻的顧影自憐。
雖然很辛苦，可是芳汀賺到的錢實在太少了。債主們緊緊催逼她。德納第夫婦更是變本加厲，因為沒有按時收到芳汀寄來的錢，就一直給她寫信。而信裡的內容更讓她悲哀，他們的要求會讓她破產的。有一天，他們的信又到了，信裡說珂賽特如今還沒有能御寒的衣服，想熬過那樣冷的天氣，她需要一條羊毛裙。要芳汀趕緊寄10個法郎來，他們用錢給珂賽特買來穿。讀完信，芳汀在手裡整整捏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走進街角的一個理發店，將她那一直垂到腰際的一頭令人嘆賞的金發賣了10法郎。然後她用這筆錢買了一條絨線編織的裙子，寄給了德納第。
收到裙子後，德納第夫婦卻怒氣衝天。原來他們就打算跟她要錢，裙子隻是個借口。這下，他們把那裙子給愛潘妮穿了。可憐的珂賽特仍舊冷得發抖。
芳汀心想：“我的孩子不會再冷了，我給她穿上我的頭發了。”她自己則戴上一頂小扁帽，遮住她的光頭，這樣看上去她仍舊是美麗的。
現在，她每天早晨不能再梳頭了，對此她生出了一種黯淡的心思。她開始怨恨周圍的一切。原本她是非常尊敬馬德蘭伯伯的，但是，一想到是他攆走自己的，讓自己受盡了苦難，芳汀就恨起他來了。她甚至故意在馬德蘭工廠的門口等，人多時她又跳又唱的。她開始墮落了，但是仍舊想著她的孩子。她常說：“等我發了財，我就把珂賽特接到我身邊，我們一起生活。”她的干咳病還沒好，現在還經常盜汗。
一天，德納第夫婦又給她寄來了一封信，信裡說：“珂賽特得了一種叫猩紅熱的地方病，她的藥費我們已經沒有能力繼續支付了，請你一定在8天內寄40法郎來，否則這孩子很可能就完了。”
看完信她放聲大笑，對著鄰居說：“哈哈！這夫妻倆和我要40法郎！那是兩個金路易！我到哪兒去弄來這麼多錢呢？”
她湊近天窗，又看了一遍信。隨後，她從樓梯上走下來，向大門外跑去，邊跑邊跳，還笑個不停。
她來到廣場，看見許多人圍著一輛奇怪的馬車。一個穿紅衣服的人正站在車頂上，張牙舞爪地對著觀眾們演說。他是一個走江湖的牙醫，在那兒兜售整套假牙、牙膏、牙粉和藥酒。
芳汀也聽他講了一會兒，和周圍的人一起笑。那個江湖遊醫看見張著嘴笑的芳汀，立刻叫道：“嘿，這位姑娘，您的牙齒可真漂亮！如果您願意把您的瓷牌賣給我，我可以出兩個金路易的錢。”
“我的瓷牌？那是什麼東西？”芳汀問。
“瓷牌就是門牙，”那位牙醫說，“嗯，上排的兩個門牙。”
“這太可怕了！”芳汀說完就跑了。
即便她捂著耳朵，那個人仍用沙啞的嗓音喊：“好好想想吧，美女！這可是兩個金路易，能辦不少事。您如果改主意了，可以晚上到銀甲板客棧來找我。”
回到家裡，芳汀怒氣衝衝地和鄰居瑪格麗特說了這件事，後她說：“沒了兩顆門牙，我會變成什麼怪模樣？這個壞家伙，我寧願從6樓跳下去，也絕對不把我的門牙賣給他！”
“他出多少錢？”瑪格麗特問。
“兩個金路易。”
“那就是40法郎啊。”
“沒錯，”芳汀說，“就是40法郎。”
說到這兒，她出了一會兒神，就工作去了。一刻鐘後，她又跑到樓梯上去讀德納第夫婦的那封信。
她回到屋裡，對正在工作的瑪格麗特說：“您了解什麼是猩紅熱嗎丶？”
“是的。那是一種病。”
“這種病是不是需要很多藥？”
“沒錯，確實需要很多古怪的藥。”
“那這種病是什麼導致的？”
“不清楚，無意中就會得這種病。”
“小孩子會得這種病嗎丶？”
“當然，小孩子容易得這種病。”
“得這種病會死人嗎丶？”
“這種病死亡率很高。”瑪格麗特說。
芳汀又默默地回到樓梯上，把那封信重念了一遍。
到了晚上，芳汀下樓去了有許多客棧的巴黎街。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瑪格麗特就走進芳汀的房間，看見她坐在床上，臉色慘白，全身都像是凍僵了。她的小圓帽落在膝頭上。看上去她一夜沒睡，仿佛一夜之間老了10歲，桌上的蠟燭都幾乎燒完了。
瑪格麗特見她這個樣子，非常喫驚，大喊：“天哪！發生了什麼事，芳汀？”
“我沒事，”芳汀說，“這下子我的孩子有救了，那種病可是嚇壞我了，現在她有救了，我也放心了。”
她邊說，邊指著桌子上的兩枚閃亮的金路易。
瑪格麗特說：“天哪！你從哪兒弄來的金幣？”
“反正現在它們是我的了。”芳汀微笑著回答。
此時燭光照亮了她的臉。那是一種帶著血跡的笑容，她的嘴角上掛這一條淡紅的涎 ，嘴裡有一個黑窟窿。
原來她到底是把那兩顆門牙撥掉了，纔換來了兩個金路易。
她把這來之不易的40法郎寄到孟費郿去了。
其實珂賽特並沒有得病。那封信是德納第夫婦故意寫的，他們騙了芳汀，目的還是從她這兒榨取錢財。
之後，芳汀把她的鏡子丟到窗外。她也搬到房頂下的一間用木閂閂著的破屋子去了。她沒有了床，隻剩下一塊用作被子的破布、一張草席和一把破椅子。
她已經不在乎別人恥笑她了，經常戴著肮髒的小帽上街。她不再縫補她的衣衫了，而是將許多一觸即裂的零碎竹布拼在她那件破舊的汗衫上。她的債主們經常催她要錢，不讓她得到片刻的安寧。她總能遇見他們，不論是在街上還是在樓梯上。她常常整夜整夜地哭，一宿一宿地胡思亂想。她的干咳病更嚴重了，而且總覺得左肩疼痛不已，隻有眼睛仍然亮得出奇。
她恨透了馬德蘭伯伯，但並沒有口出怨言。她每天做17個小時的針線活，但是因為工頭壓低了工錢，她每天隻能掙到9個蘇。17個小時的工作隻值9個蘇！越是沒錢，她的債主們對她催債就越發狠心，甚至對她破口大罵。她越發覺得自己無路可走了，於是她在心裡依然想著掙扎出這樣的困境。
可惜，這時候德納第夫婦的來信徹底擊垮了她。他們在信中說，這麼長時間過去了，自己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如果見不到100法郎，他們就把珂賽特攆出去。他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哪怕珂賽特的病剛好。就算是那可憐的孩子在路上凍死餓死，他們也不管了。
“100法郎！”芳汀很絕望地想道，“可是，我要去哪裡找一天掙5個法郎的工作呢？”
“管不了那麼多了！”她說，“全都賣了吧。”
終於，這個苦命的人還是走上了做公娼的不歸路。
芳汀的悲劇意味著什麼？它表明社會收買了一個奴隸。是貧苦賣出，社會買進。這是非常令人痛心的買賣。一個人的靈魂隻交換到了一塊面包。
如今的人們總說歐洲的文明裡已經沒有奴隸制度存在了。其實奴隸制度一直都在，隻不過換成了隻壓迫婦女罷了，那就是娼妓制度。
芳汀已經徹底淪落了，她現在變成了污泥，甚至化作了石頭。人們從她身上能感覺到一股寒氣。她委身於人，任人索取，即使滿臉屈辱和怨憤。她已經被生活和社會秩序定性了。她什麼都經歷過了，感受到了，也容忍了這一切；她體會到了這一切，放棄了，也失去了所有；她也為這一切痛哭過。她總是逆來順受，但這更像是無動於衷。於是她不再逃避什麼，也不再害怕什麼了。就算漫天大雨都落在她頭上，所有海水都傾瀉在她身上，她也無所謂了，因為她現在就是一塊泡在水裡的海綿。
至少她是那麼想的。目前看來她已經受盡了折磨，但是面對這悲慘的命運之路，她並沒有走到盡頭。
在濱海蒙特勒伊城裡，有一種遊手好閑的青年，他們不從事生產，有一點自己的資產，每年可獲得1500利弗 的年金，隻知道打獵、酗酒、侮蔑婦女。
1823年1月上旬，在一個雪後的晚上，一個這樣的公子哥兒正在調戲一個濃妝艷抹的婦人。那婦人穿著舞裙，露著肩膀，頭上插著花，正在軍官咖啡館的玻璃窗前徘徊著。每次那個婦人從他面前走過，他就會吸一口雪茄，然後用煙噴她，然後說些諸如“你很丑”“你沒有牙齒”之類的風涼話。
這位先生叫巴馬達波先生。
而那個婦人根本就沒理他，自顧自地在雪地上踱來踱去，差不多每隔5分鐘她就被這位巴馬達波先生罵一次，就像是一個受處分的士兵按時來受罰一樣。她這種毫不在意的姿態讓這個喫閑飯的人感覺受到了侮辱，於是他趁她轉身時，悄悄跟在她後面，忍住笑，彎腰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猛地塞進她的背裡。
那婦人大吼一聲，轉過身，像豹子一樣撲到那人身上，抓破了他的臉，還狠狠罵了他一頓。她的嗓音嘶啞，加上那些難聽的話，還有她缺了兩顆門牙的嘴，都顯得她很丑陋。她就是如今的芳汀。
這下軍官們聽到了外面的吵嚷聲，全都從咖啡館裡出來了。他們和行人把他倆圍起來，又笑又叫的，還為扭打成一團的兩個人鼓掌。他們沒人看清這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打鬥。那個男人奮力抵擋，帽子都掉了；女人更是拳打腳踢，帽子也早甩到一旁了，她光著頭，臉色發青，嘴裡缺牙，在亂嚷，那樣子非常可怕。
忽然，人堆裡衝出來一個人，他抓住婦人沾滿了泥水的緞衫，對她說：“跟我來。”
那婦人抬頭一看，她的咆哮聲頓時戛然而止，眼神也頹喪了，臉色由鐵青變成了死灰，甚至渾身發抖。那是嚇的，因為她認出抓著她的人是沙威。
而那個公子哥兒卻趁機溜了。
沙威分開圍觀的眾人，拖著苦命的芳汀穿過廣場，走向對面的警署。他倆什麼都沒說，而圍觀的眾人卻紛紛起哄。
到了警署，沙威打開門，和芳汀一起走進去，然後把門關上。那些好奇的人大失所望，但仍聚在警署門前，不時朝裡面張望。
芳汀進了警署後，徑直走到牆角那兒，頹然縮成一團，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就像一條害怕的小狗。
沙威走到辦公桌旁坐下，從衣袋裡抽出一張公文紙，開始寫起來。他總能硬起心腸用苛刻的態度來處理一切。他認為自己剛纔在街上目睹了一樁大罪，一個娼妓竟敢冒犯一個紳士，衝犯了一個有財產和選舉權的公民所代表的社會，絕不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所以他隻管寫。
他寫完簽上了名，然後把那張紙折起來，交給值班的警察，對他說：“你帶上3個人，把這個女人押到牢裡去。”沙威又轉身對芳汀說：“你將被判6個月的監禁。”
可憐的芳汀驚恐萬分，高聲叫道：“什麼！6個月！你要把我關進監牢6個月！那珂賽特怎麼辦？我可憐的孩子！警探先生，你知道嗎？那樣我每天隻賺7個蘇，還欠著德納第家100多法郎。我該怎麼辦？”
她合攏雙手，跪在被眾人踩了無數泥漿印的石板上，用兩個膝蓋大步往前移。
“沙威先生，求您開開恩！”芳汀無助地說，“我向您保證，我確實沒有過錯。您了解了一開始的情況後就會明白的。我發誓，我沒犯錯。是那位先生，我根本不認識他，可他把雪塞進了我的後背。我被嚇了一跳，當時我很生氣。我對他規規矩矩，一點也沒有惹到他，可他卻把那樣冷的東西塞進我的後背，這是什麼道理？也許我太冒失了，不應當弄壞那位先生的帽子。沙威先生，難道沒人告訴你真相嗎？今天您一定要開恩哪，沙威先生。我有100多法郎的外債，如果我不繼續償還，他們就會把我的女兒送回來。我不能把她帶在身邊，我不能讓她知道我在做這麼可恥的事。我的珂賽特，可憐的小寶貝！幫我撫養珂賽特的德納第夫婦是鄉下開客店的，他們隻認錢。您不能讓我坐牢哇！他們收不到錢，會把我的珂賽特丟在大路上，任她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自生自滅。沙威先生，您就可憐可憐她吧！如果她再大一點，還可以自己養活自己，可是現在她還那麼小，根本做不到。其實我並不是個壞女人。我淪落到今天的地步，並不是因為我好喫懶做。您如果知道了我的過往，就會明白我不是糟糕的女人。求您可憐可憐我吧，沙威先生！”
她跪在那兒，含著眼淚訴說著自己的悲慘經歷，不時地干咳。這樣的經歷就算一塊石頭也能打動，可惜卻不能軟化一根木頭的心。
沙威聽完她的話，依舊冷冰冰地說：“好的，我知道了。那麼你說完了嗎？說完了就走吧，判你6個月的監禁是不可能改變的。誰來說都不行。”
芳汀頓時垂頭喪氣，知道這次的判決無可挽回了。她依舊聲嘶力竭地喊：“求您開恩哪！”
沙威轉過身，背對著她。
幾個警察過來摁住了她的胳膊。
這時，一個乘眾人不備已經進來一會兒的人從黑影裡走上前，說：“請等一下。”
沙威抬頭一看，認出了這個人是馬德蘭先生。他摘下帽子，略帶怒容又有點不自然地說：“失禮了，市長先生……”
猛地聽到“市長先生”這幾個字，芳汀頓時就像從地下鑽出來的僵尸一樣，突然站了起來，伸出手臂，推開警察，徑直走向馬德蘭先生，直愣愣地盯著他，大喊：“原來你就是市長先生！呸！”然後她放聲大笑，還朝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馬德蘭先生抹了下臉，說：“警探沙威，把這個女人放了。”
這一瞬間，沙威覺得自己要瘋了。他感受到生平從未有過的強烈震撼，他不斷在心裡重復：“我看到了什麼？一個公娼竟然啐市長的臉，這太荒謬了，簡直無法想像！這個該死的妓女犯了大不敬的罪。”而在內心深處，他已把那婦人的身份和市長的人格聯繫起來，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不論他心中多麼憎恨或是恐懼，那位市長卻平心靜氣地揩著臉，說“把這個女人放了”。沙威聽了不禁愕然，被嚇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嘴巴也說不出話來，因為這一切已超出他可能承受的限度，他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
那句話也讓芳汀驚駭不已。她抬起胳膊，緊緊抓住火爐的把手，一幅站不穩的樣子。她看看四周，似乎在嘀咕：“放我走？真的嗎？我不用去坐牢了？這是誰說的？不可能吧。我一定是聽錯了。肯定不是這個市長。那一定是您了，沙威先生。這個市長纔是這一切的禍根。您還不知道吧，沙威先生，他聽信了工廠裡一些女人的胡說八道，把我趕出了工廠。我老老實實地干活，卻平白遭受這樣的對待。從那以後，我就不能掙到足夠的錢了。我找了個做襯衫的工作，每天掙12個蘇，可是後來監牢的包工忽然給減到了9個蘇，這下子我就沒辦法生活了。可我還是要繼續活著，因為我還要賺錢養活我的女兒珂賽特，所以我是被逼纔做了公娼的。現在您明白了吧，我的不幸，就是這個市長造成的。還有，在軍官咖啡館的前面，那位先生拿著雪弄壞了我的這件綢子衣服。我隻有這麼一件，特意在晚上纔穿的。您看，我從沒有故意害過人。”
馬德蘭先生專心致志地聽她說話，順便掏出他的錢袋看了看，發現是空的，就放回了衣袋，對芳汀說：“您欠人錢嗎？多少？”
芳汀原本看著沙威，這會兒轉頭向著他，問：“你是在問我嗎？我可不怕你，市長先生。我隻怕沙威先生。”她又轉過頭去對沙威說：“警探先生，今天這事的確不是我的錯誤造成的。我也告訴了您整個經過。而且我身體一向不好，老是干咳，胃裡也一直燒得厲害。謝謝您放我走，那我走了。”說完，她急忙整理了身上零亂的衣服，然後拉開門閂，走到了街上。
沙威一直站在旁邊沒動，眼睛盯著地面，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尊很不適合這個場合的雕塑，等著被搬走。芳汀拉門閂的聲音驚醒了他。他抬起頭，露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表情，衝著值班的警察大吼：“難道你沒看見那個壞女人要走嗎？誰允許她走的？”
“我。”馬德蘭說。
芳汀聽到沙威這麼說，嚇得渾身顫抖，連忙放下門閂，就像一個被人當場抓住的小偷放下了贓物一樣。聽到馬德蘭的聲音，她轉過身，一言不發，就連喘氣都小心翼翼的，眼睛盯著眼前的兩個人，誰說話，目光就停在誰身上。
當馬德蘭先生說了“我”字以後，沙威就面向市長先生，他臉色發青，嘴唇發紫，表情冷峻，渾身不可察覺地微微顫抖，但語氣堅決地說：“市長先生，這麼處理不行。”
“為什麼不行？”馬德蘭先生說。
“這個女人侮辱了一位紳士。”
“警探沙威，”馬德蘭先生平靜地說，“聽我說。您是一個正直的人，不難向您解釋清楚。事實是這樣的：剛纔您帶走這個婦人時，我剛巧經過廣場，當時還有很多人在，我隨後就向他們詢問了事情的經過。於是，我知道那位紳士纔是挑起事端的人，應該將他抓來，這纔能體現警察公正的精神。”
沙威說：“可是這個女人剛纔侮辱了市長先生。”
“那是我的事，”馬德蘭先生說，“我想我有權按照自己的意見處理這樣的事。”
“市長先生，請您原諒。市長受到的侮辱並不屬於您本人，而屬於法律。”
“警探沙威，”馬德蘭先生說，“法律的高準則，是良心。聽完這個女人的故事，我很明白我在做什麼。”
“但是，市長先生，我對今天看到的事情很不理解。”
“那麼，您聽從命令行事就好。”
“明白，市長先生，但我堅持要求判這個女人6個月監禁。”
馬德蘭先生依舊和顏悅色地說：“我說了，她不用坐牢，一天也不用。”
沙威聽了市長堅決的話，盯著市長說：“我很不願意和市長先生爭辯，這讓我感到非常痛苦。但是這件事和我有關，當時我在場，這牽涉到一個警察的職務問題，我依然堅持收押這個婦人。”
馬德蘭先生雙臂交叉，嚴厲地說：“您提的這個問題屬於市政警察問題。根據刑法第9、第11、第15和第66條，我是這個問題的審判人，所以我有權命令你釋放這個婦人。”
沙威仍沒松口：“但是，市長先生……”
“我提醒您注意1799年12月13日的法律，關於擅行拘捕問題的第81條。”
“市長先生，請允許我……”
“別再說了。”
“可是……”
“出去！”馬德蘭先生說。
沙威放棄了爭辯，向市長先生深鞠一躬，就出去了。
芳汀趕緊從門口躲開，驚訝地看著從眼前經過的沙威。
等沙威離開後，馬德蘭先生轉身面對著她，像一個吞聲忍淚的長者，慢慢對她說：“您剛纔說的這些話，我以前完全不知道，但我相信那都是真的。您離開我的工廠，這件事我並不知情。您當初為什麼不來找我呢？現在就讓我來替您還債吧。我可以把您的孩子接來，或者您去找她。您以後可以選擇住在這裡或是巴黎。今後我來負責您的孩子和您的開銷。您可以選擇不再工作，這要看您的意願。您需要多少錢，我都會如數給您。您是個誠實的人，將來的生活一定會愉快的。您要相信，您的一生始終是善良貞潔的。”
這樣的許諾讓可憐的芳汀如何消受得了？接回珂賽特！脫離這種下賤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幸福快樂地和珂賽特一起生活！這種憧憬已久的夢想猛地展現在她眼前，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在痛哭中發出了“啊，啊，啊”的聲音。她彎下雙膝，跪在馬德蘭先生跟前，沒等他做出反應阻止，芳汀就拉住了他的手，並且把嘴唇貼在上面。
她隨即昏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