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傑奎琳·伍德森(Jaqueline Woodson)
美國暢銷青少年小說及兒童文學作者,2014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此外還獲得過紐伯瑞兒童文學獎等十多個獎項,被美國詩歌基金會評選為童詩桂冠詩人。目前她和家人生活在布魯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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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親去世前的一段漫長時光裡,我的故事原本可能更加悲慘。我父親本可能變成酒鬼,或是染上毒癮,抑或沉迷於女人,拋下我們姐弟倆,任我們自生自滅——或者比這更糟——把我們丟進紐約市兒童服務中心,父親說過,凡是被送去那裡的孩子大都沒有好結局。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所謂悲劇,不在於當下,而在於回憶。
如果那時就聽了爵士樂,我們的人生是否會變得跟現在不一樣?如果早就知道我們的故事是一曲回旋往復的藍調,不斷重復同一段副歌,我們是否會抬頭,對彼此一遍又一遍地說“這就是記憶”,直到生活變得有意義?如果早就知道那瘋狂的青春裡嵌著一段旋律,現在的我們又會在哪裡?當年呀,西爾維亞、安吉拉、琪琪還有我,四個女孩聚在一起,像極了爵士樂的即興演奏—頭幾個音符試探著相互靠攏,漸漸地,樂隊找到了相同的步調,音樂隨即自然而然地流淌起來—可惜,我們當時還不知道爵士樂,也無從知道自己就像一首爵士樂歌曲。20 世紀70 年代排行榜那前四十首歌曲都在試圖訴說我們的故事,卻從未真正把我們說清。
十五歲那年夏天,父親把我帶到了一個女人面前。那女人是他在伊斯蘭民族組織1 的兄弟介紹認識的。他說,這位女士受過教育,我有什麼話都可以跟她說,因為那時候,我幾乎總是緘默不語。在那之前,曾經口齒伶俐的我突然變得沉默,像是被奪走了呼吸,陷入了一種令家人不解的憂愁之中。
索尼婭女士瘦瘦的,她棕色的臉蛋嚴嚴實實地遮掩在黑色的頭巾下。從那以後,這個戴著頭巾、手指纖細、黑色眼眸裡閃爍著疑問的女人就成了我的治療師。但那時,也許已經太遲了。
“誰還沒經歷過一些溝溝坎坎呢?”索尼婭女士經常這樣問我,似乎理解了人類的苦難是如何之深、如何無所不在就足以將我拉出自己的泥沼。
不知何故,我和弟弟的童年有一半都是在沒有母親的環境中度過的。弟弟有父親傳承給他的信仰,而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和西爾維亞、安吉拉、琪琪一起分擔著在布魯克林成長的女孩們的重負。它沉甸甸的,仿佛一袋重石,當我們無法承受時便互相傳遞,說著:“來,幫我背一下。”
轉眼間,那段童年時光已逝去二十年了。今天早晨,我和弟弟安葬了父親。我們肩並肩,站在墓地裡,四周的柳條低垂著,積雪融化,仿佛在泣淚,在冰雪的映襯下顯得光禿禿的。清真寺的兄弟姊妹圍繞在我們身邊。在清晨的銀光下,弟弟伸出手來,握住了我戴著手套的手。
之後,我們來到新澤西州林登市路邊的一個小餐館裡。弟弟脫下了黑色外套,裡面是黑色高領毛衣和黑色羊毛西褲。他頭戴妻子織的黑色小圓帽,帽邊正好抵到眉梢。
餐館裡散發著咖啡、面包和漂白劑的味道。霓虹燈閃爍著明亮的綠光,打出“歡迎惠顧”的字樣,下面垂掛著積滿灰塵的銀色彩條。聖誕節那天我是在醫院度過的,看到父親呻吟著要止痛藥,而護士卻遲遲不來。
一位服務員為弟弟的薄荷茶續了些熱水。我挑挑揀揀地喫了幾口雞蛋和溫熱的家常炸藷條,故意慢慢地咀嚼著嘴裡的肉逗他。
“你還挺得住嗎,老姐?” 他問道,深沉的聲音有點顫抖。
“我很好。”
“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哦,我懂了,你還在喫‘魔鬼’的食物。”
“什麼都喫,不帶一點咕嚕聲。”
我們大笑起來,這是一個老笑話—從前,我常常跟閨密們在下午一起偷偷溜去街角的雜貨鋪,去買我在家裡不準喫的食物。
“知道嗎?你還是可以過來跟我和阿拉菲亞一起住的。睡幾個晚上可不會傳染。”
“我在公寓裡住得挺好,”我說,“有很多事情要做,要整理爸爸所有的遺物……阿拉菲亞還好嗎?”
“她會沒事的。醫生說得好像她一站起來寶寶就會馬上從肚子裡掉出來一樣。一切都很好,寶寶也會平安無事的。”
七月三十日,我開始了進入這個世界的征程,然而直到八月我纔真正降臨人間。我的母親飽受漫長分娩的折磨,當她問今天是幾號時,父親回答說:“八月了,現在八月了。”“噓—親愛的,”他低聲說,“我們的奧古斯特出生了。”
“你害怕嗎?”我問弟弟,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腦海裡剎那浮現出我們在甜蜜林小鎮的一張合影:我把剛出生不久的弟弟抱在大腿上,自己也還是個小女孩,衝著鏡頭微笑,神氣十足。
“有一點兒。但我知道,有真主安拉在,一切皆有可能。”
我們安靜地待著。周圍都是白人老夫婦,他們小口喝著咖啡,兩眼放空。我聽到身後有人用西班牙語說笑著。
“我纔這麼年輕就要當姑姑了。”
“你要是再不著急,就會老到當不成媽媽了。”弟弟咧著嘴笑,“我可沒有批評你的意思。”
“沒批評纔怪。”
“我隻是想說,你該停止研究死人,回來跟你活生生的老弟混了。我認識個男的……”
“別跟我提這個。”
我試圖不讓自己去想即將獨自一人回到父親公寓的事,那伴隨死亡而來的如釋重負以及深深的恐懼。要把衣服捐出去,把過期的食物扔掉,把照片收起來,可這都是為了什麼?為了誰?
在印度,印度教徒把逝者火化,將骨灰撒在恆河的水面上;巴釐島附近的加比德尼奧人把死人放進樹干裡;父親則要求我們把他土葬。他的靈柩躺在土坑裡,一堆顏色深深淺淺的黃土靜候在一旁。我們沒有站在一邊,看著這堆黃土被鏟到他身上。我總是忍不住去想,父親會突然醒來,在柔軟無形的緞衣中掙扎,就像其他成百上000個人一樣—在深度昏迷中被埋葬,醒來恐懼地發現自己已身在地下。
“你打算在美國待一段時間嗎?”
“就一小段時間,”我說,“但是我很快就會回來看寶寶的。我不會錯過寶寶的出生。”
小時候,我並不知道“人類學”這個詞,也不知道有個組織叫“常春籐聯盟”。我更不知道有人可以生活在飛機上,穿梭在世界各地,研究死亡,目睹前世今生的未解之謎……*終獲得了解答。我曾在印度尼西亞和韓國,在毛裡塔尼亞和蒙古見過喪葬習俗。我見過馬達加斯加人從墓穴中挖出用棉布包裹著的先人尸骨,給它們噴上香水,請求這些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先人告訴他們過去的故事,祈求他們的保佑和祝福。我曾在家待了一個月,目睹了父親的死亡。死亡並沒有嚇倒我,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然而,布魯克林於我卻似骨鯁在喉。
“你應該快點來阿斯托裡亞喫頓飯,喫頓干淨的飯。阿拉菲亞可以坐下來一起喫,隻是不能站在爐灶旁做飯。我會安排好的。一切都沒問題。”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想念爸爸,也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