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的每個瞬間, 像飛馳而過的地鐵
剛剛跟我道別離開書房的姑娘又折了回來,直奔吧臺,問我有沒有撿到她的地鐵卡。她說,卡是放在大衣口袋裡的,很可能
是歪在沙發上的時候滑了下來。我沒有撿到,因為姑娘一起身我就去打掃了她的座位,收走了空杯子和落在桌上的書。當時,我
還怔了一下,書是松本清張的《點與線》,那麼厚的一本老法推理小說,怎麼看都不像是機車裝的年輕姑娘喜歡看的。
座位上干干淨淨,沒有任何遺落的物品。
“那是一張‘一日遊’的24 小時使用卡,和常規卡顏色不同,紅色的。”姑娘重申並強調。
我再次確信沒有撿到。
“嘩—”姑娘轉了個身,走到長條桌前,把斜挎著的郵差包倒過來,包裡的所有物品順勢散落,鋼筆、筆記本、便簽、手機、
名片、購物卡(發票)、回形針、充電器、化妝包、Kindle 電子書,還有各種瓶瓶罐罐,以及一根不知名的棍子,鋪滿了整張桌子。每天把這麼多東西背在身上,也是不小分量呢。
姑娘彎了彎腰,雙手攤平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讓它們不再疊加堆放妨礙視野,從而試圖從中發現地鐵卡的身影。
我走出吧臺,在桌子旁邊與她並肩站著,隻用眼神巡視,後她直起身,看看我,聳聳肩,承認沒有找到地鐵卡的現實。
“那就買單程票,或者打出租車。”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這是一句略帶土豪氣的大白話,但也挑不出錯。
姑娘收起散落在桌上的物品,一件件裝回包中。
“都是每天會用到的嗎?”我問。
“是的,不過,好像也不是。”姑娘停下手中活兒,望著桌上還剩的東西和已經裝進包裡的,像是在回憶每一件的用處。過了許久,她說:“不帶在身邊總覺得不完整,而且,萬一有什麼突發狀況呢?”
會有什麼突發狀況呢?對於我這種在一個固定地點上班的人來說,突發狀況無非是深夜停電,客人投訴,這和帶多少物品在
身上好像關繫不大。
“突發狀況嘛,比如說這種維生素是每晚八點要喫的。”姑娘單手搖搖一個瓶子,“但有時候會加班,有時候會有飯局,有時候在外面喝夜酒,都不可能在八點前趕到家,那就隨身帶著咯。但也不是每天會用到,畢竟大多時候我都能按時回家。”說完又
放回了包裡。
“這些瓶瓶罐罐都是保健品嗎?”我早就對它們產生了興趣。
“啊哈,差不多,被你發現了呢!”姑娘索性坐了下來,一一向我介紹,液體的兩小罐分別是膠原蛋白和葉綠素液,塑料小罐裡的是維生素E,另一個小罐裡的是深海魚油,玻璃瓶裡的是補充雌激素的小紅莓,玫瑰金鋁盒裡裝了普洱熟茶……按照每種保健品的不同特性,這些藥丸或是液體分別要在飯前、中、後喫,哪怕普洱茶也是。在姑娘的健康營養理論裡,同樣是喝普洱茶,但熟茶得就著飯喝,油膩和毒素纔能被排走,原理和洗衣機一樣。
“這得列一張清單啊,背熟每種藥物對應服用的時間。”我是“書寫”的忠實信徒,反應一定是“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手機提醒咯!”姑娘捋起左手袖子,露出嶄新的apple watch。
“啊,還有這個,干嗎用的?”我順勢指了指那根神奇的棍子。
“敲腿用的。”姑娘拿起棍子,給我演示。她用橡膠尖頭敲打自己的大腿外側,一路往下,再敲小腿肚。
“因為老坐著,氣血不通,敲腿棒可以拿來疏通筋絡。大腿外側是膽經,敲打它們活絡通氣血。”姑娘年紀輕輕,對於健康
和養生倒是自有一套理論,有模有樣。
“一直是養生派嗎?”我問。
見過在公園裡打著節拍、伸展雙臂前後拍打的老年人;見過在醫院病床上邊看養生守則邊發誓出院後規律生活的“失足青年”;但沒見過從外用到口服對自己關懷備至的年輕人。
“總想要青春永駐啊。”姑娘繼續收拾桌上殘局,給出的答案大概是大多數女孩子都有的心願。
“你不是杭州人吧?”我突然想到,便問了出來。
“啊?”姑娘抬頭看我,“你怎麼知道?”
“杭州這幾天常下雨,但你沒帶傘。我一開始想,雖然沒帶長柄傘,但或許是折疊傘呢,不過看了你的包包,發現也沒有。”
我解釋了自己的邏輯。
“也許我開車呢,不需要傘啊。”姑娘倒是反應很快。
“可是,您不是回來找地鐵卡的嗎?”我們同時笑出了聲。
“您觀察得好仔細啊,我剛到杭州。”姑娘點頭承認。
“其實呢,你那句‘你怎麼知道’就露底了啦。”我一開始是抱著猜猜看的初衷,她這麼一反問,我就確定了。“要知道,我也是松本清張迷呢!”想到剛纔姑娘座位上的《點與線》,我忍不住想要合並同類項。
“那還得說您觀察入微,記憶群,顧客的喜好都在您的掌握之中。”
“《點與線》是長銷書,但過了的年代,估摸著沒那麼快斷貨,我就不幫你額外收起來了,歡迎時時來重溫。”我趕緊將話題轉移到書本本身。
別誇我,對我而言,“觀察”隻是一種本能,不值得炫耀。如果要說,還是說說這些我們自創的服務吧,比如幫助客人把書藏起來,還提供書簽,我會把書簽夾在原來位置的前一頁,以備下次繼續閱讀時有個鋪墊。沒人因為這個來謝過我,但也沒人提出質疑。
“長銷,也是長讀,我有電子版,回去也可以看。”姑娘指了指包包,意思是:你看到了哦,我也隨身帶Kindle。
“早點兒回去吧,你這麼熱愛養生,步就是早點兒睡覺。別坐地鐵了,叫個車吧,很方便的。”我勸她。
“那不,我是一定要坐地鐵的,要不然就失去了來杭州的意義。”她突然變得執拗。
這我就想不通了,杭州不是有地鐵的城市,地鐵之於杭州,隻不過是一種接駁通勤工具,因為這兩年纔通車,很難有早先年前的地鐵情緣。地鐵,這個和城市發展水平多少有些掛鉤的交通工具,自帶城市特質。也因此,圍繞地鐵總有諸多畫面,呼嘯而過時被吹起的長發,男生在地鐵進站時猛地抱起心愛的女友,匆匆奔來終於趕上了末班車的白領,都是地鐵賦予小鎮青年的大都市畫面。可是如今,外來人棚,通勤狀況惡劣,不敢想像地鐵還能承載童話,也不相信地鐵痴迷者還能忠實原始的迷戀。
姑娘沒有要向我解釋她為何堅持坐地鐵的跡像,因為她已經背好包,徑直往外。在門口站住,盯著門上貼著的鐵標“推”好幾秒鐘,纔放心地推開門。她揮了揮手,算是道別。
異鄉人,懷有地鐵情緣,缺乏安全感,觀察細致,熱愛養生,深夜裡短短一個小時,姑娘的標簽被我一張張貼了上去。可是,應該沒有機會聽到女同學的故事了吧,我猜。
有開頭,沒有結局,或者說,結局早就在別處書寫好了,這大概是深夜書房裡常見的故事走向了吧。畢竟,任何人都是過路的,若有連貫篇章,也隻是人為的替補。
“你這裡能辦地鐵卡嗎?”有個聲音響起,緊接著上一個客人買完單離開,說話的人露出了臉孔,就是昨晚的女同學。
“不好意思哦,這兒辦不了。”我老實回答。
“你不是曾經寫過:他們把書房當成圖書館——借書;銀行——借錢;郵局——收發私人信件;寄物處——臨時存放物品;新書發布會場——朗誦新作,或許以後還可以為流浪旅人掛單,為沙發客提供床位……怎麼就沒有辦卡這個功能呢?”
女同學居然搬出了我曾經出版的書裡的段落,這讓我又驚又喜又錯愕,我當然不能就事論事解釋“辦卡需要另外一臺機器”之類由著這個話題下去。於是我說:“你不是衝著杭州的地鐵來的嗎?一整個白天你怎麼不去地鐵站辦卡?深夜跑到我這裡來辦地鐵卡,這個,怎麼著可能性都不大吧。”
她沒作聲,企圖質問的語調沒了,輕聲點了一杯普洱茶,在離我不遠處的位置坐下。把包包解下來放在桌上時,我能感覺到是輕拿輕放的,但還是發出了聲響,我知道,是那些瓶瓶罐罐。
我去書架上取下了《點與線》,和普洱茶一起送到她面前。她抬頭謝我,幽幽地從包裡取出一個玻璃罐,倒出三顆紫紅色的圓形顆粒在手掌心,握起茶杯,朝熱水面吹了吹,依次迅速吞下。
我回到吧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