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都是聾子。
聾啞人。
我不是。
我是雙語者。兩種文化棲居於我的身體中。
白天:詞,話語,音樂。聲音。
晚上;符號,非語言交流,身體的表達,目光。某種靜默。
沿著兩個世界的邊際,於其中穿行。
詞語。
手勢。
兩種語言。
兩種文化。
兩個“國度”。
我拉了拉她的裙角,讓她注意到我。
她轉過身,衝我微笑,微微點頭,意思是:“怎麼啦?”
我抬起頭,右手捶胸:“我。”我將手指放入嘴中,然後拿出來,再放進去:“喫飯。”
我的手勢有些笨拙。她笑了。
她將她的手在胸部自上而下地劃過,就好像是將心髒拿出來放在腹部:“餓。”在聾啞人的國度,我們是這麼說的。
是的,媽媽。我餓。
我也渴。我在找我的媽媽。這是我姍姍學步的時候。我搖搖晃晃走向廚房,我失去了平衡。媽媽立刻轉過身來,一把抓住我。
然而她什麼也沒有聽見。
每每我有點什麼,她總能感覺到。
他們聽不見,然而,他們多麼關注我!我不可能發生任何事情。在我身上,我的父母永遠都放著一隻眼睛。
不僅僅是眼睛。他們經常撫摸我。目光和手勢代替了詞語。微笑。臉頰上的輕蹭。不高興的時候皺皺眉頭。吻,愛撫,都是為了說:“我愛你。”
不算很糟糕。但是我還希求他們更多的吻和擁抱。尤其是我父親。
在公共汽車上,有時,媽媽會放屁。那聲音真的很響,可是她自己意識不到。而我聽得見。別人也聽得見。
在大街上,真是讓人難以忍受。
別人關注的目光讓我尷尬。
我的母親明白這一點。她盡可能表現得很有分寸。盡量避免和我說話。
在面包店,她要一個長棍。
“我不明白。您要什麼,夫人。”
“長昆面包,一個。”
女店員驚恐地望著她。
“請拿一個長棍。”
“啊!好,對不起。”
走出面包店的時候,我向那個愚蠢的女店員投去憤恨的一瞥。
媽媽卻習慣了,始終保持著微笑。
然而有些時候,看到人們總是要求我翻譯她的話,她也覺得不好受。她會發火:
“別再問我女兒了。面包。我要面包。又沒什麼復雜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可媽媽是對的。這些人實在太蠢了,而且他們看我父母的目光令我很是惱火。
這些都是別人的看法,他們以為我的父母有些智力低下。
是別人認為,有聾啞人的父母是個悲劇。
我不這樣想。
對於我來說,這沒什麼了不起,很正常,這就是我的生活。
在地鐵裡也非常可怕。
爸 爸媽媽帶我去萬桑動物園。他們倆在說話。所有人都看著他們。門關上後,人們還會在站臺上轉過身來,看著他們。另一些人捂著嘴偷偷發笑。還有些人則假裝什麼 都沒有看到。我真是尷尬J了,而且,我無法忍受他們就像看珍稀動物那樣盯著他們看。我承擔起了責任。我非常淡定。勇敢地握住父親的手,裝作什麼也沒有看 到。
這樣過了幾站,我心頭的怒火越燒越旺,終於爆發了:
“怎麼?你們看什麼看?他們是聾啞人,礙著你們什麼了?”
一片死寂。車廂裡所有人都看著自己的腳。爸爸媽媽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示意我安靜下來,告訴我,“一直都是這樣”,沒有什麼。
我能夠回憶起我的悲傷。
回憶起我的憤怒。
回憶起我的狂暴。
我想要殺人。
我是那麼想要保護他們。
我在驕傲、羞愧和憤怒之間搖擺。
很長時間都是如此。
為什麼我的父母,他們不說話?
為什麼他們聽不見我說話?
為什麼在家裡,我大聲叫喊“爸爸”,“媽媽”,他們不能立刻聽見,跑來看看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呼喚他們有若干方法。
懶人法:我等著他們回頭看我。不過不適用於太著急的事情。
主動法:我要說的事情容不得等待。我起身,踫踫他們的肩膀。
雖然不失懶散可zui為常用的辦法:我開關燈數次,他們便會轉過身來,我說出要說的話。
再或者,我在房間裡扔出一本書。但這個方法使用起來很是揪心,我太愛惜自己的書。
要麼就扔個東西。
有時我也叫。
例如上廁所時發現沒紙了……或是他們忘了我在家,出門工作的時候用鑰匙鎖上了門,他們聽不見門後我的叫喊聲。我叫起不了任何作用,我知道,但我還是叫。一個聽得見的人的自然反應。
你的父母怎麼了?
他們不是正常人嗎?
他們的聲音怎麼這樣?
他們是聾子,但他們是不是能夠聽見一點點聲音?
你是說他們甚至聽不了音樂嗎?
他們天生如此?
那你怎麼不是聾子呢?
這真是奇怪。你是怎麼學會說話的呢?
你也通過手勢說話嗎?
如果你有孩子,他們也會是聾子嗎?
學校裡,大家提的這些問題讓我惱火透了。總是同樣的問題。無休無止。一直如此。
我決定從此之後不再談論父母的殘疾。並且更進一步,不再談論他們。這樣他們纔能給我安寧。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九歲了。媽媽為我準備了下午茶。我的小伙伴們迫不及待,全來了。我急得直跺腳。門鈴響起。是小伙伴們。我打開門。她們纔進門,我就面無表情地突然宣布:“事實上我的父母是聾啞人。”
小伙伴們頓時覺得不自在起來,他們左看看,又看看,就像是迷了路,zui後,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頗為尷尬,結結巴巴地和媽媽勉強打了個招呼。真是讓我惱火透了!
其實,無論我說,還是不說,情況總是變得令人不適。
為了讓我高興,媽媽躲到一邊,我們喫點心的時候,她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也沒有和我說話。她在那裡,就像一個靜默的侍女,面對一群感到十分尷尬的小淘氣。看到她這樣努力讓我的朋友們感到自在的樣子,我難受J了。
我的媽媽就是這樣。不該是她需要付出努力適應別人。再說她是在自己的家裡。
讓我那些愚蠢的小伙伴見鬼去吧!
十四到十八歲。也是我和他們之間的戰爭期。
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有正常的父母。我對自己說,在前生,我一定是一頭該死的母豬,纔受到如此懲罰。而我也恨自己,恨自己竟然對他們有怨恨之心。
父母不是健全人,如果我恨他們,D然是很荒誕的事情。我很清楚,這不是他們的錯。但是就是這樣,我恨他們。如果他們不是聾啞人,我們可以討論很多東西,政治,倫理,叔本華或尼采,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扎特或巴赫……
我多麼想要和他們講述我那些小煩惱。我希望他們能夠給我建議,給我方向。我多麼想,就這樣地很方便,給媽媽打個電話,跟她說:一切就緒,我找到工作了;或者是和比杜爾結束了戀情,然後我很希望,她給我做一頓土豆通心粉作為安慰。
我很羨慕我的同學,他們的父母都是健全人,他們有機會通過話語和他們的父母進行交流。
我 希望擁有能說話的父母,和我說話,能聽見,聽見我說話。我覺得這會更好。D然,我是錯的。沒有一個家庭是“正常”的。我也可能生在一個教我仇恨他人的家 庭。或是一個酒鬼家庭,一個到處都是秘密的家庭。一個父親猥褻小女兒的家庭,一個隻注重外表的家庭,鬼知道什麼樣的一個家庭!
隻有離開了家庭,我纔明白,我的父母所有的不正常是zui有理由的。他們有正D理由不和我說話。甚至是zui好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