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邁開小碎步,走到她的課桌旁。
“我叫倫妮。”我伸出一隻手。
她放下炭條,跟我握了握手。“很高興見到你,倫妮。”她說,“我叫瑪戈。”
她手上的炭漬在我的手背印下了她的指紋。
“謝謝你,”她說,“那天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客氣,”我說,“不值一提。”
“確實是大忙。”她說,“真希望能好好答謝你,可惜我名下也就隻有幾件睡衣和一塊喫了一半的水果蛋糕。”
她做個手勢,讓我坐下。
“你到這兒來干嗎?”她問。我明白,她指的是“玫瑰畫室”,但還是說實話為好,所以,我告訴了她實情。
“據說,我活不了幾天了。”我說。
瑪戈端詳著我的臉,我們沉默了片刻。看上去,她似乎不信我的話。
“是絕癥。”我補上一句。
“可你還……”
“還年輕,我知道。”
“不,你還……”
“很倒霉?”
“不,”瑪戈依然審視著我,仿佛依然不買賬,“如此生氣勃勃。”
皮帕走到課桌邊,在我們面前擺上幾支畫筆。“兩位在聊些什麼?”她問。
“死亡。”我告訴皮帕。
皮帕皺起了眉頭——皮帕恐怕該去上幾節團建培訓課,學學如何對待死者和瀕死者。要是連“死亡”這個詞都聽不下去,她在醫院的這份工作可撐不了多久。
皮帕在桌邊蹲下,拿起一支畫筆。
“這個話題很宏大啊。”她終於開了口。
“不要緊。”我說,“之前,我曾花了一整天經歷悲傷的七個階段,所
以已經一舉搞定了。”
皮帕用畫筆戳著課桌,筆頭的刷毛形成了滴溜溜圓的一圈。
在瑞典阨勒布魯念小學的時候,我不小心撕掉了一本教科書的一角。當時,我和一個現在已經記不起名字的男生在比賽,看誰翻書翻得更快。於是我拼了命,結果可好,其中一頁干脆被撕掉了一個角。班主任吼了我,又罰我去校長辦公室——依我猜,可能是因為我看上去不肯認錯吧。被送去校長辦公室的路上,我感覺活像是要被送去警察局,我認定爸爸媽媽會收到通知,恐怕我從此就沒好日子過啦。我的手心直冒汗:全校都在上課,我卻沿著過道走向校長辦公室,這感覺十分詭異,活像踏進了某種禁區。
女校長有著虎背熊腰的身材、一頭寒光閃閃的銀發,緊抿的雙唇總愛塗鮮艷欲滴的口紅。我想像著她吼我的一幕,好不容易纔忍住沒哭出聲。
我來到校長辦公室,她正在開會,前臺讓我在校長辦公室外的一張綠色椅子上坐下等待。誰知道,左側椅子上已經坐了一個男生,比我大好幾歲,名叫盧卡斯·尼伯格。
“你惹禍啦?”他問我(當然,他講的是瑞典語,不是英語)。
“是啊。”我感覺下巴微微發顫。
“我也惹禍了。”他說著拍拍身邊的椅子。看上去,被罰待在校長辦公室外面,他似乎既不慌,也不怕,反而有點自豪的樣子。我坐到他身旁,頓時松了口氣。畢竟,有人跟你一樣麻煩纏身,簡直讓人安心不少。盧卡斯和我成了一條船上的人,感覺比獨自上路強得多。
而在醫院裡,當瑪戈打破沉默,說出那句話時,這種感受再次湧上了我的心頭——剛纔,瑪戈俯過身,對我低聲道:“我也活不了幾天了。”有那麼一會兒,我凝望瑪戈藍瑩瑩的雙眸,隻覺得分分鐘會跟她變成同牢難友。
“其實,細想一下吧,你不能算是快死了。”皮帕終於擱下畫筆,開口插嘴道。
“是嗎?”我問。
“是啊。”她說。
“那我可以出院回家嗎?”我問。
“我的意思是,這一刻,你並沒有死。事實上,這一刻,你明明活著。”
瑪戈和我雙雙向皮帕望去。“你的心在跳,你的眼睛在看,你的耳朵在聽。你坐在這間教室裡,活得好端端的。所以,你怎麼能算快死了呢,你明明活著嘛。”
她又向瑪戈望去:“你們兩個都是。”
皮帕的話好有道理;可惜,又全無道理。
於是,瑪戈和我兩個人,雙雙“活得好端端的”,坐在靜謐的玫瑰畫室裡畫星星,都畫在正方形畫布上。我還忘了塗自己那幅畫布的邊緣,害得自己生了一肚子氣,因為後來皮帕把大家的畫作掛上了牆。瑪戈的星星畫在墨藍色背景上,我的星星畫在黑色背景上;瑪戈的星星畫得很對稱,我的星星畫得很不對稱。而在靜謐之中,當瑪戈小心翼翼地用金色給她那顆黃色的星星勾邊時,我的心中突然湧上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用不著急著告訴她任何事,不用急,不急。
小時候,我一度熱愛畫畫。我有一個裝滿蠟筆的舊嬰兒配方奶粉罐、一張專供我畫畫的塑料桌。不管畫得有多爛,我都會在畫作一角簽上我的大名和年齡,因為學校曾經帶我們去過一家畫廊,老師曾一次次向我們展示畫作底部角落的落款。當時,我一度認為:憑我的無雙纔華,有朝一日,我的畫或許也會在畫廊展出,因此,我的大名和日期萬萬不能少。纔五歲零三個月,我就已經照著家用錄像帶封面畫了一隻歪瓜裂棗的斑點狗,難道不足以讓藝術界拜倒在我的纔華之下嗎?圈內人會談起某些熬到二三十歲纔展露纔華的著名畫家,然後會說:“人家倫妮·佩特森畫出這幅作品的時候,纔五歲零三個月,居然已經如此纔華橫溢了嗎?”拜虛榮心所賜,我用能找到的最細的畫筆,在我的星星畫作的底部,寫下了幾個黃字:倫妮,作於十七歲。看見這一幕,瑪戈也落了款:瑪戈,作於八十三歲。我們把兩幅畫並排擺在一起——正是一片暗色中的兩顆星。
我對數字不敏感。長除法也好,百分比也好,我反正都不太喜歡,我弄不清自己的身高體重,想不起爸爸的電話號碼,雖然我知道我一度記得。
不過,此時此刻,我面前的兩個數字卻至關重要;在我所剩無幾的日子裡,它們也將始終重逾千斤。
“不要說出去哦,”我輕聲告訴瑪戈,“我們兩個人加起來,剛好一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