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失去了最好的戰友,
盡管悲傷至極的家人不理解
我最希望他們明白的事,
盡管有朋友當逃兵並出賣我們。
涅夫拉,我的同志,
雖然你不知道,
在這場遭受摧殘的卓絕苦難中,
我們還留下信念,即快樂,快樂,快樂。
拉斐爾.阿爾貝蒂,《致涅夫拉,我的犬》
《光榮之都(1936—1938)
圖盧茲,1939 年 8 月的一天,或許尚在 7 月,抑或是 9 月初。
一個女人抿著嘴唇走在街上,匆忙而專注的架勢顯得她是身陷困境或有一長串任務要完成的人。她的名字叫卡門,很年輕。最有可能的是,具體日期不詳的那天她還未滿二十三歲。然而此人閱歷不淺。
“早上好,先生。”“早安,夫人!”
面包店主人或肉鋪主人或水果店主靠在卡門剛剛路過的店門門框上,用滿意的腔調問候一位(或許因為度夏而)近日未曾謀面的女顧客,1939年法國人還在度夏,他們生活的世界還存在著工作崗位和假期、配有更衣室的海灘、立著遮陽傘的沙灘、地中海的微波和大西洋壯闊的潮汐。
卡門大概想念那一切,或許想到一個群島,那兒有曬著床單的屋頂平臺,或被綠葡萄串重壓變形的葡萄籐,午睡慵懶的寧靜中陽光在牆壁的石灰上反射,一隻蒼蠅因數小時圍著同一個圓形奧妙的陶制大肚水罐飛來飛去而暈頭轉向,半裸的孩子帶著無花果汁或西瓜汁的微笑,這些瓜果的甜水在他們的下巴畫出快樂、舒暢的溪流。那是另一個年代,卡門現在覺得近年的夏天如此遙遠,一個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國家已經消失,但將繼續擁有關閉的窗戶、放下的遮陽簾,好似抵御酷熱的盾牌。在城裡,喜歡過夜生活的酒鬼和歌手擠滿露天吧臺,他們幸福地目睹另一天降臨在大街上。在沿海,村鎮也將繼續存在,那裡的斜坡陡得令人目眩,猶如滿是塵土、沒有護面牆的灰土滑道,在盡頭露出一片自家的大海,那麼潔淨、美麗、蔚藍,永遠不可能是外國的海洋。“最好不知道,不記得。”卡門一邊遠遠地聽著一個陌生女顧客在詢問店主這個或那個東西的價錢,一邊想著西班牙,愈發加快腳步,抿緊雙唇,那種決心的誇張變體是絕望者的唯一遺產。
“喂,馬塞爾!你這是去哪兒?”腳踏板的聲音,齒輪急速轉動發出的
金屬巨大嘎吱聲,妨礙卡門聽懂剩餘的提問。
“再見!”相反卡門倒是聽見了回答,自行車手調皮、機靈的語調把這
個中性的表達變成了一個她無法破解的暗號。
他們交會時,走在人行道上的那個少年還在笑,雖然幾分鐘前他朋友的自行車已消失在一個街口。他大概不知道這位反向行走的姑娘幾乎每天總是低聲發出差不多相同的一個詞,“salud !”盡管聽到它誰也不會發笑。即便他知道,大概也無所謂,因此卡門寧願不去想這些,急匆匆地行走,盡力關注周圍發生的事情而不引起路人的注意。至少對這位小矮個兒、寬胯、雙腿短得不成比例的女孩來說,這點向來不難;她長著一張和藹的臉龐,機靈的小眼睛,愛笑,算不上丑,對那些有時間或願意打量她兩次的人來說,甚至是耐看的,但卡門尤其是一個從內心到外表都普通,甚至有點俗的女孩,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卡門.德佩德羅一直是這樣的。直到她,雖然大寫的她或許更加公平、準確,在眾人中選擇了卡門,並交給卡門一個太超出其志向、更超出其能力的任務。
從那天起卡門睡不好覺。從那天起她害怕一切,特別是害怕自己,害怕在完成一項比她偉大得多的任務時可預見的失敗。她入黨時還是個少女,幾乎是個孩子,從來不敢想像某一天落到肩上的重擔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會耗盡她的想像力,震動她的良心。現在她感覺那種責任好似一塊稜角鋒利的巨石,每走一步都在撕裂她的皮膚,在她醒來的每一刻、在其慘淡夢境的昏暗縫隙裡,播種怪物,怪物式的危險。
那便是卡門行走在圖盧茲時所看到的,她或許走過雅各賓派大街、米爾普瓦大街、萊昂.甘必達大街,狹窄的街道兩邊是石砌的房屋,街道盡頭沒有任何海灘。這位向來安分守己的好姑娘,馬德裡中央委員會的打字員,的確親眼見識過幾乎所有的西班牙共產黨領導人,但這僅僅是因為她用打字機謄寫過他們的發言,謄清過他們的信件以便之後領導人在信上簽名;因為他們到來時她為其開門,嘴唇上帶著同樣的微笑送別他們之後把門關上。這是她會做的事,也一直是她的工作,她從未期望別的。圖盧茲還在享受法國舒適、溫和的另一天,享受這樣無聊的生活,法國什麼也不想知曉,不知身處何地,也不知活在哪一天,誰是它的鄰居,鄰居們在玩什麼遊戲,有何企圖,而卡門.德佩德羅卻背負著一個地獄,一個便攜的痛苦,另一個該死的西班牙祝福,行走在圖盧茲的街道。
“夫人,一會兒見!”
“再見,瑪麗,星期天見!”
安在門軸上的小鈴丁零響起來,仿佛一條有異國風情的歡快響尾蛇,一種悅耳的奢華,與那位珠光寶氣、發型整齊、衣著講究、看上去一輩子都很富有的老婦形像契合,她手裡端著一個點心托盤跨過門檻,一個約莫十歲大的女孩為她敞著門。
“再見,妮可!”這聲問候讓小女孩微笑了,她的嘴唇粘著糖,右手是放學時拿的面包圈,咬了一半。
“再見,夫人!”
玻璃後面是穿著雪白圍裙的女孩母親,她商店的名稱“卡皮托利糕點店”繡在華麗書寫的藍色字母上,等到女顧客消失後,她纔命令女兒立刻上樓做功課。甘必達大街在彙入卡皮托利廣場之前稍寬了幾米,廣場寬闊和諧,猶如沒有臨近圖盧茲的大海。他在一根廊柱下,半藏於一家商店門口,假裝興致勃勃地在那兒觀賞櫥窗,裡面展示著精心遴選的但他根本不感興趣的雨傘、奶酪或書籍,他在等卡門。
幾天來他一直遠遠地跟蹤她而不被發現。他知道卡門住在何處,與誰交往,通常幾點出門,走哪條路,在哪裡與誰就餐,幾點回來,而且是獨自回家。他原本可以在前一天或後一天沉著、極其自然地接近她,但他以同樣的方式決定,不,你瞧,必須是今天,一邊觀賞片刻自己在玻璃窗中的身影,緩慢糾正額頭上帽檐的角度,把手插在兜裡,突然轉身,眼睛盯著地面穿過廣場,裝出一副匆忙的樣子,切斷那位女人行進的直線,直到與她相撞。
“對不起!”當他與她面對面時,直到此刻他纔抬起頭,望著她的眼
睛,張嘴露出一副排練過的表情,以此來表示無限的驚訝,“卡門!”
“赫蘇斯……”她半天纔認出他來,往他左邊、右邊和後面張望,確認他是獨自一人,再次注視他,看見他的微笑,她終於也笑了。
“卡門,真意外!”他朝卡門伸出雙手,抓住她的手,或許親吻了她的
面頰,“你好嗎?”描寫這個男人絕非易事,很難將其與戰友、同胞和同代人相比較。從內心和外表都很容易愛上他,很難忘記他。此人高大強壯,肩寬手大,也許有某種將來會發福的跡像,但眼下我們不在意,因為與 1939 年 8 月,或 7 月抑或 9 月他在法國的政治流亡者身份不相容,此刻的赫蘇斯.蒙松.雷帕拉斯尤其是一位像家一般熱情、寬厚的人。他的面孔說不上漂亮,因為他的頭好像直接坐落在軀干上,省去了脖子,前額上的頭發已經稀疏。然而有時當他微微一笑,他的眼睛閃爍著一絲斜光,斜度與嘴唇采納的角度一致,使得其所有的聰明智慧和不懷好意(兩者都不少)將他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地位,遠遠超出了大多數美男子軟綿綿、肉乎乎、圓滾滾、經常孩子氣的美貌所能達到的層次。因此他不僅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甚至可以說是不可抗拒的,他知道這點。
這就是當時的情形,或至少可能是這樣。現在唯一可以確切肯定的是,卡門.德佩德羅與赫蘇斯.蒙松直至那時僅僅是認識而已,見過面,僅此而已。他們在夏季的任何一天,1939 年 8 月,7 月,甚或 9 月,在法國相遇,可能是在圖盧茲,表面上是偶遇。相關細節不清楚,因為他極有可能留心以確保無人目擊一次改變了許多事物並且差點兒改變一切的偶遇。
那時赫蘇斯.蒙松尚未滿三十歲,但看上去老十歲。他嚴肅、成熟的相貌對他遠遠利大於弊,特別是在危險復雜的歲月,那時誰也不敢相信別人,西班牙共和國的許多部長、議員和名人表現得就像怕得要死的魯莽小青年,要不然就像一條可以把自己的母親也踩在腳下的鬣狗,隻要能在一條墨西哥船上找到艙位。此刻,赫蘇斯.蒙松先生完美的禮帽、他那件做工無可挑剔的英國大衣,在潘普洛納最好世家之一從出生起就呼吸到的、之後內戰期間供職於阿利坎特和昆卡省政府所獲得的沉穩,把他變成了一個極為寶貴的人物。一方面,赫蘇斯.蒙松給人以信任感;另一方面,他有能力掌控任何處於極端危急關頭的局勢。但赫蘇斯.蒙松不僅看似極其有價值。他的確很寶貴,即便西共領導人從未信任過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