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談詩歌的欣賞與 《人間詞話》的三種境界
葉嘉瑩 / 文
多年前偶然有幾位青年學生向我提出過一個問題說: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曾舉過幾段詞,說那是代表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三種境界,這三種境界究竟是指怎樣的境界,希望我能為他們簡單解說一下。這篇小文就是對那幾位同學的一個簡單的答復。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曾說過下面一段話: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第一種境界所引者為晏殊《蝶戀花》之句,第二種境界所引者為柳永《鳳棲梧》之句,第三種境界所引者為辛棄疾《青玉案》之句。若自原詞觀之,則晏殊的“昨夜西風”三句,不過寫秋日之悵望;柳永的“衣帶漸寬”二句,不過寫別後之相思;辛棄疾的“驀然回首”三句,不過寫乍見之驚喜。這些詞句與所謂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其相去之遠,真如一處北海一處南海,大有風馬牛不相及之勢,而王國維先生竟比並而立說,其牽連綰合之一線隻是由於聯想而已。
“聯想”原為詩歌之創作與欣賞中之一種普遍作用。就創作而言,所謂“比”,所謂“興”,所謂“托喻”,所謂“像征”,其實無一不是源於聯想,所以《螽斯》可以喻子孫之盛,《關雎》可以興淑女之思,美人香草,無一不可用為寄托的像喻,大抵聯想愈豐富的,境界也愈深廣,創作如此,欣賞亦然。而且這種欣賞的聯想更早自孔子便已曾對之大加推許和贊揚了,《論語·學而》篇曾記載著孔子與弟子子貢的一段談話: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論語·八佾》篇又記載著孔子與子夏的一段談話: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由以上所引的二段《論語》中的問答看來,一段是子貢由“貧而無諂,富而無驕”,與孔子所說的“貧而樂,富而好禮”的兩種不同的為人的態度境界,而聯想到了詩經所歌詠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詩句。另一段則是由子夏所問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的詩句,而引起了孔子以繪事為譬的回答,又引起子夏“禮後乎”的聯想。他們的種種聯想,都與原詩句沒有必然的關繫,卻都得到了孔子的稱美贊許,由此看來,可見孔子所認為“可與言詩”的人,原來乃都是一些告往知來善得啟發的讀者,換一句話說也就是善於自欣賞中引發聯想的讀者。不過欣賞者之聯想與創作者之聯想又微有不同之處。創作者所致力的乃是如何將自己抽像之感覺、感情、思想,由聯想而化成為具體之意像;欣賞者所致力的乃是如何將作品中所表現的具體的意像,由聯想而化成為自己抽像之感覺、感情與思想。創作者的聯想我們可以找到兩個簡明的例證。其一是李後主《清平樂》詞中的二句:“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其二是秦少遊《減字木蘭花》詞中的二句:“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自“離恨”到更行更遠還生的“春草”,自“回腸”到金爐斷盡的“篆香”,這當然是聯想。而“離恨”和“回腸”是抽像的感情,“春草”和“篆香”則是具體的意像,使讀者自此具體之意像中,對抽像之感情、感覺、思想,得到鮮明生動的感受,這是創作者之能事。至於欣賞者的聯想,則我們自《人間詞話》中就可以另外也找到兩個例證,其一是評南唐中主《攤破浣溪沙》詞的話,王氏雲:“‘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其二是評馮延巳《鵲踏枝》詞的話,王氏雲:“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似之。”自“菡萏香銷翠葉殘”到“美人遲暮”,自“百草千花寒食路”到“詩人之憂世”,當然也是聯想,而“菡萏香銷”和“百草千花”是具體的意像,“美人遲暮”之感和“詩人憂世”之心則是抽像的感情,自作品具體之意像中,感受到抽像的感情、感覺和思想,這是欣賞者之能事。這種由彼此之聯想而在作者與讀者之間構成的相互觸發,形成了一種微妙的感應,而且這種感應既不必完全相同,也不必一成不變,隻要作品在讀者心中喚起了一種真切而深刻的感受,這就已經賦予這作品以生生不已的生命了,這該也就是一切藝術作品的最d的意義和價值之所在。當然,我這樣說也並不是以為欣賞單隻著重聯想,而便可以將作者之原意完全抹殺而不顧,我隻是以為一個欣賞詩歌的人,若除了明白一首詩的詞句所能說明的有限的意義之外,便不能有什麼感受和生發,那麼即使他所了解的絲毫沒有差誤,也不過隻是一個刻舟求劍的愚子而已;但反之亦然,若一個欣賞詩歌的人,但憑一己之聯想,便認定作者確有如此之用心,那麼即使他所聯想的十分精微美妙,也不過隻是盲人摸像的痴說而已。所以我以為對詩歌之欣賞實在當具備兩方面的條件:其一是要由客觀之理性對作品有所了解,其二是要由主觀之聯想對作品有所感受。《人間詞話》三種境界之說,當然隻是王國維氏由一己主觀之聯想所得的感受,但王氏的可貴之處則在他並不將一己之聯想指為作者之用心,就在這一段三種境界之說的後面,王氏就曾自作說明道:“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這種態度就比專以寄托說詞的清代常州諸老明達得多了。而且這種說詞的方法還有一點好處,就是他能以他自己的感受給其他讀者一種觸發,將其他讀者也帶入了一個更深廣的境界,雖然每個人之所得仍不必盡同,但每個人卻都可以各就其不同的感受而加深加廣,這種觸發的提示豈不是極可貴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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