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窗外》 “但願我生時有如火花,死時有如雪花”
許多人都不知道,瓊瑤小說在上海的傳播,曾經有過一段奇異的旅程。我母親是滬劇愛好者,少女時期考上區滬劇團,因為家裡反對她唱戲,纔放棄了夢想。她是從滬劇舞臺上看到《月朦矓鳥朦矓》《心有千千結》之後,纔買了瓊瑤女士的小說,繼而喜歡上這個作家,開始追隨她的電視劇。在此之前,她並沒有真正的閱讀習慣。
我小時候在家裡看到過《心有千千結》的書,還用牛皮紙包了封面,令人感受到一種樸素的珍惜。那時候我家裡根本沒有幾本書,母親將《心有千千結》常放在床邊,盡管她的婚姻很糟糕。再婚之後,她不再沉迷言情小說,開始艱辛地耕耘日常生活。偶爾一次繼父說起,他年輕時曾經亂闖紅燈,騎自行車從工廠裡趕回家看電視劇《幾度夕陽紅》,母親在一邊笑嘻嘻地嘲諷他是神經病,是令人歡喜的溫馨場景。
母親告訴我,1987 年她生我時,一時取不出名字,就想用《心有千千結》中小護士江雨薇的名字。“ 雨裡的薔薇”,她覺得這個名字的意境很好,取了諧音,還怕被人看出來,故意把“ 薔薇”的“薇”,改成了“微笑”的“微”,所以我的名字是從瓊瑤女士小說裡來的。我母親是無線電廠的女工,沒有什麼文化,我的名字寄托了她對我未來的期望。她可能從未想過我會成為作家, 也不敢想我會成為一名老師。命名是一種期望函數,也許在那個年代,我母親從心底裡希望我漂亮、活潑、善解人意,還能嫁入豪門,這一生就算圓滿了。她沒有在意小說裡所說的“ 這名字太軟弱”,又或者那個時代的女性並不以為軟弱是什麼問題。
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滬劇改編通俗小說的情況屢有發生, 不僅是流行小說,也改編諸如《茶花女》《魂斷藍橋》等浪漫故事。如今的舞臺上,這樣的戲已經很少見,令人十分懷念從前花園書房裡的痴怨情仇和外國舞會上說著一口上海話的杯盞心事。
據當時的滬劇導演劉衛國回憶,滬劇《月朦矓鳥朦矓》上演後,贏得了廣泛矚目,先後在市內幾個劇場演出,都出現了爆滿的熱潮。這臺演出,劉靈珊盤旋在宴桌前獨嘆的舞姿脫胎於昆劇“ 盤桌子”的身段,舞臺上還有裴欣桐和陸超的吉他彈唱和雙人舞,在現代歌舞裡糅進了傳統的“ 串翻身”“ 扳腰落地”等等(劉衛國《我導滬劇〈月朦矓鳥朦矓〉》),可以說先鋒又精彩。改編者也是用心在編曲、舞美和借鋻多門類的表演藝術上。滬劇《心有千千結》甚至承擔了一些挽救票房的功能,據上海滬劇院的諸伯承回憶,當年上海戲曲舞臺上出現了多年來少有的困難局面,有的演出上座率隻有三四成,在這種不景氣的狀況下,上海滬劇院三團改編了《心有千千結》,誰知公演後,反應十分熱烈,連演連滿。從瓊瑤小說的傳播史來看,它們可能具有一定的歷史價值,影響了很多上海觀眾。
在這個時期讀起瓊瑤,源自很偶然的機會。寫完博士論文以後,有一段極度疲倦的日子,剛好有個朋友送了我三個版本的《窗外》,閑來無事,我翻了一遍,居然覺得挺好看。因為這實在不是我印像裡的瓊瑤,盡管她曾離我的人生那麼近。譬如我以前看瓊瑤小說的時候,最納悶的就是怎麼小說裡老是在下雨,是不是一種重復的文本布置。“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煙雨蒙蒙》)、“她心裡像燃燒著一盆好熱好熱的大火……外面的雨已經加大了”(《我是一片雲》)、“外面在下雨,你不能出去,你會受涼……”(《庭院深深》)。這讓我想起黃錦樹曾經在散文《蘆花江湖》中寫到的,當《落雨的小鎮》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時,他收獲了東年的評價,“小說裡的雨下得太大了”。
“小說裡的雨下得太大了。”一直到我在臺北前前後後住了五年,我纔知道,臺北的雨有時候真的是那麼大的,可以下那麼久,可以成為進入夢裡的沁涼和凜冽,並不是瓊瑤女士刻意文過飾非。就連張大春都寫過:“雨大得把我的牙齒都淋濕了。”與此同時,更加深刻的懂得還包括“ 臺灣桂花開的季節特別長”(《煙雨蒙蒙》)。我常在政大校園門口聞到桂花香,直覺桂花都亂開, 貫穿一年始終。
在瓊瑤小說進入大陸之前,大陸年輕男女在表達“ 愛”這件事上其實是有困難的。男女談戀愛,不會說“ 我愛你”,內心巨瀾與愛的失語互相映照,是一個世代的心靈景觀。瓊瑤女士帶領一代年輕男女完成了“ 愛的教育”,這種教育包括情感啟蒙、情感表達方式及情話書寫。當然,她也不可避免地誘發了受困在不幸婚姻中的婦女覺察到自己的弱小和不幸,覺察到自己可能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她令她們想起了自己家鄉的初戀情人,想起了漫長的離別,也想起了枯燥的日常生活和永恆的心碎。她們可能發現自己家的客廳裡開始需要一些鮮花,可能發現今晚月亮的顏色令人感到寂寞,發現窗外下雪了,然而心中的雪顯然下得更大一些。她們也可能對自己報廢的一生不再懷有希望,卻給自己的女兒取了一個聽來的、好聽的名字,希望下一代能夠獲得更多的重視和關愛,希望女兒能嫁給真心喜愛的人,不要像自己一樣,受困於婚姻的牢籠郁郁寡歡。但對於那個理想愛人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的,理想愛情應該是什麼樣的,她們心裡又不是十分清楚。她們好像找到了一個遠大理想,卻沒有具體的目標。這種“ 喚起” 與憧憬,著力在日常生活裡,依然是飄忽而渺茫的。因為現實生活仍然是公共性的,愛情的社會意義、社會責任仍然被強調著, 婚戀需要服從國家建設,更要講求集體利益,許多勞動模範在敘述自己事跡的時候,都會強調“幾次推遲婚期”,好像大禹治水的民間傳說。一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國家在話語表達上纔確認了婚姻屬於個人私事(董懷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婚姻“私事化”研究》)。所以在2000年之前,瓊瑤言情的範疇都還是先鋒的產物,是民間的、邊緣的、未被確認卻被廣泛感知的情感教育範本。我們都是這個範本脈絡的遺產。可以說,自私奔之祖“卓文君”企圖把男女婚姻變成私事,一直要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纔終於實現了,這真令人感慨。
神奇的是,盡管我們早就叫瓊瑤女士“奶奶”,但“瓊瑤熱”在大陸起起伏伏,始終沒有完全退出過歷史舞臺。網絡時代又將這些老劇重新翻炒一遍,表情包和彈幕令“瓊瑤”符號從代表著詩情畫意、激烈矯情的女性樣態,流衍並生發出一種奇特的幽默感,仿佛是技術時代的饋贈。
2015年,初安民先生推薦我參加香港書展,獲益匪淺。書展上有一個朗誦會,陳若曦女士朗讀了她的《七十自述》片段,因為實在太有趣我記錄了下來,她朗讀的內容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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