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非真正了解自己,我們不知道自己真正所願並每每與之無限背離。”
第一部
我希望,這個與自己家人為敵的人,這顆被仇恨與慳吝所吞噬的心靈,卑劣歸卑劣,但他依舊可以博得諸位的憐憫,依舊能在諸位心裡引起些許的關注。縱觀其陰郁的一生,光明咫尺,有時從他身上掠過,庶可將他點亮,卻終歸被一些可悲的激情所蔽翳。這固然要歸罪於他的激情,但首先要怪那些庸俗的所謂的教徒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反過來,他們又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我們中間有多少人就這樣將一個個罪人排斥在外,讓這些罪人與真理失之交臂,真理乃因我等而不彰。
不,這個慳吝人看重的並非金錢,這個怒不可遏的人渴望的亦並非報復。至於他珍愛的對像,如果諸位有能力和勇氣讀完這段被死亡打斷的陳白,定當昭然若揭……
一
在我保險櫃的一沓證券票據上面看到這封信,你一定會感到驚訝吧。把它托付給公證人,讓他在我死後再將它轉交給你,也許會更好。要麼把它放在我書桌的抽屜裡也行,就是孩子們一定會不等我尸體變涼便跑去撬開那個抽屜。可是這封信,這麼多年來,我在心裡一遍遍地打過若干次腹稿;睡不著的時候,我總會去假想它赫然被擺放在一個保險櫃裡——被擺放在一個空蕩蕩的保險櫃的擱板上。除了這封報復性的信件,保險櫃裡一定要什麼都不放,這項復仇計劃,我醞釀了半個世紀之久。不過請你放心;當然了,在看到信時,你心裡的石頭一定也已經落了地:因為證券票據都在。我仿佛能聽到你從銀行回來後、一到前廳就喊起來的聲音。是的,我仿佛能聽到你隔著喪紗對孩子們喊:“證券票據還在!”
但是這些證券票據差點兒就不在了,我早就想采取手段了。要是當初我想那麼做的話,你們今天就會除了房屋和地產一無所有。咽氣之前我便恨意全消,算你們走運。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都覺得自己身上最有活力的,就數對你們咬牙切齒的恨意了。但至少在今天,我覺得自己已不再恨你們。我現在成了個垂垂老者,已很難想像從前自己在病中怒氣難遏的樣子,其實那時,我夜裡並非思忖著如何籌劃報復計劃(因為我早已安排好何時引爆這枚“定時炸彈”,我對計劃之精準頗感自豪),而是想方設法享受報復的快感。我也想活得久一些,想好好看看你們從銀行回來時的嘴臉。關鍵在於不能過早地授權你們打開保險箱,時間點要選得恰到好處,這樣我纔會聽到你們絕望地盤問我“證券票據在哪裡”,這是我最後的趣味。要真是這樣的話,即便是彌留之際最讓人煎熬的痛苦也不會敗了我的此番興致。是的,我這個人善於這種算計。我原本並非一個惡魔,為何我會到了這步田地呢?
現在是四點鐘,我的午餐餐盤還有肮髒的碟子仍一片狼藉地堆在桌子上,狼藉一片,蒼蠅都被引了來。我按了按鈴,可是無濟於事;鄉下的按鈴從來都隻是擺設。我靜靜地等著,並不著急,這個房間是我兒時的臥房,很可能我也會死在這裡。我死那天,我們的女兒吉娜維耶芙的第一個念頭將會是把房間要了去,給她的孩子們。我一個人占著空間大、朝向最好的房間。你評評理,我曾提議過把房間讓給她,要不是拉卡茲醫生怕一樓空氣潮濕,會對我的氣管不利,我真的早就讓給她了。或許,我同意是同意,但極不情願,因此醫生這時站出來阻撓,對我而言也算是萬幸。(我這一生都在做出犧牲,這些記憶腐蝕著我,滋養並壯大著我心中與日俱增的那種怨恨。)
擰巴的個性乃是受了家族的影響。我母親常常同我講起父親,說他本人就是個和父母鬧掰了的擰巴人,而我的祖父母也曾將他們的女兒趕出家門,一趕就是三十年,到死也沒再見過她(她到馬賽開枝散葉,不過我們並不認識馬賽的那幾個表兄弟)。我們從未釐清過他們那些紛爭的個中原因,但是我們相信父輩們的恨不是沒來由的,所以就算是今天遇上馬賽那邊的幾個小表弟,我也會轉身就走。遠親自不必再見,但是跟自己的孩子、妻子就不同了。團結的家庭當然也有;但是,想想有多少家庭,夫妻二人每日相互惱怒,相互憎惡,卻還要在同張桌子上喫飯,對著同一個洗手池洗漱,在同一床被褥下入睡,反正就是鮮少有人離婚,真是令人嘖嘖稱奇。他們相互討厭,卻仍要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逃無可逃……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又是哪來的熱情給你寫信呢?今天就算進入我人生的第六十八個年頭了,可是,這隻有我自己知道。吉娜維耶芙、胡貝爾還有他們的孩子,每到生日時,總會收到蛋糕,小蠟燭以及鮮花……這些年我不送你生日禮物,倒不是因為我忘了,而是我的報復心在作祟。這個話題就寫到這裡……總之,我過生日時收到的最後一束鮮花,還是我可憐的母親用她變形的雙手親自采來的;那是她最後一次,全然不顧心髒病,拖著身子一直挨到了玫瑰花徑。
我寫到哪裡了?啊,寫到你會納悶我哪裡來的衝動突然在這裡奮筆疾書呢。“奮筆”一詞用得恰如其分。看我的筆跡,看我筆下這如同被西風吹斜了的松樹一般朝一邊倒的字母,你就明白了。我跟你這麼講吧:我先向你訴說的是我謀劃已久的報復計劃——後來我又放棄了。可是,你身上有一樣東西,你的這樣東西,是我一定要征服的,這便是你的沉默。哦!你理解我一下:其實你很能聊,你能就雞鴨、菜園子的事跟卡扎奧嘮叨幾個小時。你跟兒女們,甚至跟孫子輩們,也是成天喋喋不休,廢話不少。呵!再想想我,喫完飯腦子就空蕩蕩的,離開飯桌,繼續被那些案子折磨,繼續被煩惱摧殘,卻找不到半個人去訴苦……尤其是從維爾那夫那起案子起,在我一下子變成報紙上報道的重罪訴訟界的大律師之後。我越是傾向於相信自己很了不起,你便越是要讓我覺得自己很渺小……但我的報復並非因為這個,我想要報復的是你的另一種沉默:是你在涉及咱們夫妻二人時,涉及咱倆深層矛盾時執拗的沉默。多少次,在看戲或者讀小說時,我都會問自己,生活中是否真的有動輒跟你“撒潑”或喜歡向你敞開心扉、一吐為快的那種情人和妻子呢?
在我們一起互相折磨的這四十年裡,但凡我們聊到深入一點兒的話題你總能避開,這是你的本領,你就喜歡轉移話題。
我長期以來一直以為那是你的手段,是你故意為之的,至於你為何這樣做,我不得而知。直到有一天,我纔明白,其實非常簡單,是你沒興趣同我聊天。我完全不在你的考慮範圍之內,你的逃避並非出於恐懼什麼,而是出於厭煩。你善於洞察風向,不等我啟齒就能發現我想說什麼;如果我的話令你出其不意,你要麼輕易地搪塞過去,要麼拍拍我的臉頰,親親我,然後奪門而出。
或許我應該擔心你讀過信的前幾行後就會把它撕掉。但是,不會的,因為這幾個月,我開始讓你感到驚訝,讓你覺得好奇。不管你是多麼不在意我,你怎麼可能沒發現我性情大變了呢?是的,這次我有信心,你不會再逃避了。你們幾個緊緊抱成一團,但是我想讓你明白,想讓你、你兒子、你女兒、你女婿還有你的孫子輩們都明白,那個被你們孤立在對立面的那個男人是誰?那個疲憊不堪、掌握著家中財政大權、你們本該善待卻被你們扔在另一個世界受苦的律師是誰?他又在哪個世界?而你從未想過要走進這個世界看一看。先別慌:我這封信充其量也就是一份對你們的控告書,並非提前為自己草擬的悼詞。我這個人的主要性格特征就是能夠保持極度的清醒,如果換作別的女人,早就對我這一性格感到詫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