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從遠處聽起來,步槍射擊時的炸響就像柴火堆中一根巨大的木棍發出的爆裂聲。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豎起耳朵聽,像我們這樣的保護區管理者對這樣的聲音是非常敏感的。隨後傳來一串槍聲——噠噠噠,噠噠噠,槍聲驚得鳥群嘎嘎地叫著竄到空中,暗紅的夕陽襯托出它們惶恐的身影。
是偷獵者!他們就在保護區西面邊界那裡。
我的護林員戴維早已經衝到那輛1962年產的性能可靠的老路虎車旁,我抓起一支跟了過去,跳到駕駛座位上。馬克斯,我的那隻斯塔福德郡斑點鬥牛犬硬擠到我和戴維的座位中間。它太興奮了,可不想被落在後面。
我趕緊將車打著火,把油門一腳踩到底兒。同時,戴維抓起了雙向對講機。
“庫斯!”他咆哮著,“庫斯,你聽到了嗎?完畢!”
幾秒鐘的沉寂後,對講機終於又刺耳地響了起來。
“嘿,戴維,我是吉娜。庫斯現在不在家。完畢。”
“告訴他回來後馬上跟我聯繫。情況緊急。”
“好的。完畢。”
庫斯是我的反偷獵部門的負責人,一個非常彪悍的阿非利卡人。在槍戰的時候,他是身邊靠得住的人。吉娜是他的妻子,一位同樣堅強勇敢的女性。
自從我和未婚妻買下了蘇拉蘇拉這個位於祖魯蘭腹地的壯麗的保護區後,偷獵者就一直是我們揮之不去的夢魘。他們將目標對準我們已經有一年多了,我不清楚他們是誰,來自哪裡。我經常和周圍鄉下的祖魯部落頭領談論此事,他們堅稱自己部落裡面沒有人參與偷獵。我信任他們,我們的雇工多數是當地人,他們格外忠誠。這些混賬偷獵者一定來自其他什麼地方。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在接近西面圍欄的時候,我放慢車速,關掉前燈,把車開到一個巨大的蟻丘後面。當我們緩緩地穿過一叢金合歡樹的時候,戴維先從車中跳了出去。他神經緊繃,手指緊張地扣著扳機,一邊聽,一邊觀察著四周的情況。對付這些偷獵者,我們選用的是裝有粗大的泵動式霰彈槍,因為在黑暗的叢林裡,危險的人或物可能就近在咫尺,而我們卻無法察覺。非洲所有的保護區工作者都知道,職業偷獵者往往會率先開槍打死對方。
距離圍欄隻有50碼了。偷獵者喜歡讓他們逃離的路線保持暢通。我用手臂向戴維做出了一個包抄動作的示意,他衝我點點頭,完全領會了我的意圖。他負責觀察,我則匍匐著爬向圍欄。如果跟他們交火,我們就可以切斷他們的退路。
一股刺鼻的火藥味彌漫在夜晚的空氣中,周遭死一般沉寂。在非洲,除非是在槍擊之後,否則叢林永不願靜默,知了也從不歇息。
沉寂了幾分鐘後,我意識到偷獵者們一定是采取了聲東擊西的策略。我們被騙了!我打開鹵素燈,上上下下地檢查著圍欄。圍欄上面沒有缺口,這說明沒有偷獵者闖進來過。戴維也打開了他的手電筒,尋找著動物帶血的腳印或者其他蛛絲馬跡。一般來說,如果動物被殺死並被拖走,都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現,隻有怪異的靜寂。
由於保護區裡面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蹤跡,我意識到,一定是有人在圍欄外面開的槍。
“該死,我們被騙了。”
正說著,我們聽到了更密集的槍聲。盡管聽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噠噠噠的槍聲來自保護區的另一端。由於春雨中的土路比平日更泥濘一些,所以要開車過去至少需要四十五分鐘。
我們又跳進了路虎車裡,迅速飛也似的開往槍聲再次傳來的地方。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太晚了。我們太容易上當受騙了,而且也肯定抓不到他們了。他們會在我們抵達前,帶著獵殺的一兩隻白斑羚離開保護區。白斑羚可是非洲美的羚羊啊。
我詛咒著自己的魯莽。如果我不是盲目地猛追,而是派一些護林員去保護區的另一端,也許我們就能當場抓住這些偷獵者了。
但是這也證明了一件事情。我現在明白了,正像祖魯部落首領們所說的那樣,我的問題出現在內部。毫無疑問,保護區裡有人在操縱著這一切。偷獵不是當地人的活計,偷獵也不是幾個饑腸轆轆的部落人或者幾條瘦巴巴的狗去獵食果腹,這是有組織的犯罪行徑,而且主謀知曉我們的每一個舉動。否則,他們怎麼能如此地掌握我們的時間安排呢?
到達保護區東部邊界的時候,天色已經漆黑,我們拿著手電筒巡視著現場。從現場留下的各種痕跡中能夠看出這裡發生了什麼:兩隻白斑羚被高速獵槍射殺了。地上血跡斑斑的被壓平的草叢告訴我們,偷獵者把白斑羚的尸體從這裡拖到了圍欄的缺口處,這個缺口是他們用手動栓式切割機隨便割出來的。在圍欄外面10碼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輛4×4越野車在爛泥中留下的車轍印,甚至還能看清輪胎的紋路。不過現在,這輛車應該已經在幾公裡開外了。偷獵者會把白斑羚賣給當地的肉販子,肉販子再把白斑羚的肉制成干肉條,這種肉條在整個非洲都是深受歡迎的美味佳肴。
我的手電筒突然照到了一塊血淋淋的深灰色毛皮,它就掛在被割斷的圍欄鐵絲上。看來被殺死的獵物中,至少有一隻是公白斑羚,因為母白斑羚的毛皮是淺褐色的,背上還有窄窄的白色條紋。
我顫抖著,感到身心疲倦。蘇拉蘇拉以前是個狩獵場,後來我把它買了下來,並發誓在這裡再無殺戮。在我的眼皮底下,誰也不能白白地殺死一隻動物。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要堅守這個誓言是多麼艱難的事情啊。
我們垂頭喪氣地開著車回去。見到我們,弗朗索瓦絲端過來大杯濃濃的黑咖啡,這正是我此時需要的。
我看著她,微笑著表達謝意。弗朗索瓦絲身材頎長,優雅端莊,法國範兒十足。她依然那麼美麗,就像我十五年前眼見到她時的樣子。那是倫敦的一個冰冷的早晨,當時她正在叫出租車。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道。
“我們上當了。偷獵的一共是兩伙人,一伙在西面遠的圍欄那裡開了幾槍,然後緊盯著我們的路虎車車燈。我們剛一到那兒,另一伙人就在東端獵殺了兩頭白斑羚。”
我猛地喝了一大口咖啡,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這些人是有組織的,如果我們不小心謹慎的話,也許有人就會被殺掉。”
弗朗索瓦絲點點頭。三天前,偷獵者就曾直接對著我們開火,從我們的頭頂上擦過。毫無疑問,那時他們想開槍殺死我們。
“明天好把這件事情報告給警察。”她說。
我沒有搭腔。想要讓警察關注兩隻被殺死的羚羊,估計對形勢也沒有什麼幫助。
對了,我們手中也許有張呢。庫斯,他曾經當過兵,或許他可以露兩手。庫斯曾為蘇拉蘇拉以前的主人效過力,而且主人對他非常滿意。有一次,在叢林中,他一隻手開著車,另一隻手拿著一瓶烈性白蘭地,對我說蘇拉蘇拉如此美麗,他想死後就葬在這裡。被他這種高貴的柔情打動了,我在收購蘇拉蘇拉之後就把他留下來試用了。現在他和我們在一起已經一年了。
第二天早晨,我告訴庫斯又有動物被殺死了。他氣得暴跳如雷,並且輕責我為什麼當時沒有給他打電話。我說當時打了,但是他妻子說他不在家。
“噢……呀,對不起,安東尼。我昨晚去希頓威爾酒吧喝了幾杯,現在還覺得有點兒迷糊呢。”他怯懦地咧著嘴,一邊笑,一邊說。
我不想討論他宿醉的事,接著問他:“你能不能讓警方優先處理一下這件事?一定要保證你在警察局裡面的那些老交情知道這件事情,而且這些人一定是靠譜的人。”
“太對了!我們一定要抓住那些。”
我剛一回到家,電話就響了。接起電話,聽到一位女士的聲音,她自我介紹說她是“大像經理人和所有人協會”(the Elephant Managers and Owners Association,EMOA)的瑪麗昂·嘉萊。這個協會是一個私人組織,由幾個南非的大像所有人組成。這些人都很樂意保護大像,以前我就聽說過他們,也知道他們為保護大像所做的貢獻。但是由於自己沒有大像,所以從來沒有和他們打過交道。
但她溫暖的話語馬上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瑪麗昂講話干淨利落,開門見山。她聽說在占地五千英畝的蘇拉蘇拉保護區裡面,生活著大量祖魯蘭當地的野生動物。她也曾耳聞我們是如何與當地人密切合作,培養人們的動物保護意識的。她想知道,我有沒有興趣接收一群大像。我還沒答復,她就搶著要先告訴我一個好消息,那就是我不用花一分錢就可以得到這群大像。當然了,我得支付抓捕和運輸的費用。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像?陸地上大的哺乳動物?而且他們要送給我一群?我一時覺得這一定是個惡作劇。我的意思是,要多長時間你纔能等到一個意外的電話,問你想不想要一群大像啊。
但是瑪麗昂是認真的。
好吧,我問她壞消息是什麼。瑪麗昂說的確存在一個問題。這些大像很愛惹麻煩,它們總想逃離保護區。現在,大像的主人想盡快擺脫它們。如果我們不接收它們的話,它們將會被撂倒——槍殺。所有的大像都將被殺死。
“你說它們愛惹麻煩,這是什麼意思?”
“母頭像是一個令人稱奇的逃跑大師,它總能想方設法地突破電圍欄。它用長牙把電線一圈圈卷起來,直到電線咔嚓一聲斷開,或者干脆不懼疼痛直接撞開圍欄衝出去。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現在,這些大像的主人受夠了,希望‘大像經理人和所有人協會’能幫助解決掉這個問題。”
我的腦海裡馬上就勾勒出了這樣一幅畫面:一頭5噸重的龐然大物從容不迫地忍受著八千伏電壓刺穿身體的劇痛——這需要多麼堅定的意志啊。
“還有,勞倫斯,小像們也同樣愛惹麻煩。”
“那為什麼找我呢?”
瑪麗昂感覺到了我心裡隱隱的不安,畢竟她的這個請求太非比尋常。
“我聽說你跟動物打交道很有一套,”她接著說,“我想蘇拉蘇拉是適合這群大像生活的地方,你是適合它們的人選。也許,它們也是你正確的選擇。”
這話把我難住了。如果接收了這群大像,可能的結果是我們也完全不適合它們。我剛剛讓保護區運轉起來,而且前發生的事情足以說明,現在僅僅和組織嚴密的偷獵者打交道就已經夠艱難的了。
剛想拒絕,要出口的話就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我一直那麼喜愛大像,它們不僅僅是這個星球上巨大、優雅的陸地動物,而且還像征著一切有關非洲的雄偉和壯麗。現在,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面對別人要送給我的像群,我有機會幫助這群像,如果拒絕了,以後我還會遇到這樣的機遇嗎?
“他們在哪裡?”
“在姆普馬蘭加的一個保護區裡。”
姆普馬蘭加是南非東北部的一個省,那裡擁有國內多的野生動物保護區,克魯格國家公園就坐落在那裡。
“多少頭?”
“九頭。三頭成年母像,兩頭青年像,兩頭少年像,還有兩頭幼像。這是非常像樣的一個大家庭,母頭像有個漂亮的小女兒,還有個十五歲的兒子,這頭公像可是極好的大像樣本。”
“它們一定特愛惹麻煩,否則沒有人願意將大像送人。”
“就像我說的那樣,母頭像總是跑出去。它不僅僅能扯斷電線,還會用長牙撥開門栓。像的主人可不想見到這些龐然大物溜進客人的營地。如果你不接收它們,它們就會被殺死,至少成年像會被殺死。”
我陷入了沉默,努力想捋清思路。巨大的機遇一定伴隨著極大的風險。
那些偷獵者怎麼辦?像牙的誘惑會不會導致更多的偷獵者拋頭露面呢?原先我隻需用高速步槍把小偷趕跑,可如果接收這些巨大的厚皮動物,就得把整個保護區用電圍欄圍起來。而且當它們剛開始適應新家的時候,還要建圍場把它們隔離,我到哪能找到贊助的資金呢?
盡管瑪麗昂直言不諱地告訴我這些大像很愛制造麻煩,但是究竟制造多大的麻煩呢?它們僅僅是逃跑大師嗎?這群搗蛋鬼的內心是不是充滿了對人類的仇恨呢?如果在動物密集的保護區裡面養這些大像,是不是太危險呢?然而,這是一群陷入困境的大像。
盡管危機重重,我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
“好吧,”我答復道,“我來接收它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