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遭了難的孩子
我叫埃琳·勞,姓勞,名埃琳。我有兩個朋友,一個姓卡爾,大家叫他一月;另一個呢,姓格萊恩,被叫做老鼠。下面講的是我們在那個星期五晚上乘木筏從白門逃走的故事。可能有人會對你說,這個故事全是假的,別信。有人會說這隻是一個夢,是我們三個小孩子一起做的夢。但這個故事確實發生過。我們真的在黑泥灘那個地方遇到了一個名叫天眼的女孩兒,真的從污泥裡挖出了一個聖徒,真的發現了爺爺的寶物和秘密,真的看見爺爺回到了河裡。我們還真的把天眼帶回了家,她與我們幸福地住在一起。有人會對你說這個女孩兒不是天眼,隻不過是另一個苦命的孩子,像我們自己一樣。但她真的是天眼。你能很容易認出她。你瞧她帶蹼的腳趾、手指;聽她奇妙、甜美的聲音;看她仿佛能望穿世界上的黑暗,一直能望到隱藏在下的歡樂。真的是她!這些事情全發生過。一月、老鼠和我都親眼看見了。故事全是真的!你聽我往下講。
我們是遭了難的孩子,都失去了父母。正是因為失去了父母,纔住進了這個叫“自門”的孤兒院。孤兒院在聖加布裡埃爾小區。譬如說一月吧,他出生的第一天就被放在了醫院門口的臺階上。由於他是在天寒地凍的一月裡被人撿到的,便有了一月這個名字。那家醫院被人們叫做卡爾山醫院,他於是有了“卡爾”這個姓。一月現在已經不在孤兒院,到故事快結束的時候,你就會明白其中的緣故。老鼠是一個被遺棄的男孩。他母親和我母親一樣,死了。後來他父親也失蹤了。老鼠會告訴你,他父親在非洲,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把握這是不是真的。他叫老鼠,是因為他口袋裡總裝著一隻活的小老鼠,是他的小伙伴兒。他常說,這個小老鼠纔是他真正的朋友。小老鼠的名字是“吱吱叫”,因為它會“吱吱”叫。
白門孤兒院有一座三層高的樓房,房前的院子用水泥鋪成,四周全是鐵柵欄。孤兒院的院長叫莫莉恩。在我們那天晚上乘木筏出走之前,她因為成年累月地管教我們這些不成器的孩子,早已經對我們絕望了。她常對我們說,我們的命苦,打一開始,機會就比別的孩子少。她說,我們必須發奮,長大後纔能自立。她微笑著拍拍我們的肩膀說,我們要是聽她的話,就一定能出人頭地。從她的眼神裡,有時可以看出她真的願意相信我們會有出息,有時看得出她很想這麼相信。她站在窗口,看著我們在院子裡說悄悄話。她站在臺球室的門口望著我們,手指托著下巴,期望著什麼。她的辦公室後面是她住的套間,常常能聽到她在那裡獨自啜泣。那些天,她總是睡不著。有時,在深夜,我們看見她一個人在走廊裡徘徊,臉上淚光閃閃。關於她的故事和傳說可多了:有人說,她從來沒有生過孩子。有人說,不對,她生過一個孩子,一個很漂亮的孩子,但在她懷裡沒過幾天就死了。還有人說,她有過好幾個孩子,但都讓孩子的爸爸強行帶走了,她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真實情況怎樣,誰也不知道。但我們把故事串起來,你講給我,我講給你,還大膽地猜測莫莉恩的眼神為什麼那麼奇怪,愛憐和怨恨竟然混在了一起。她的眼神常常很冷漠,除了冷漠還是冷漠。她的眼神說,她想愛我們、信任我們,但她往往把我們看成是已經損壞了的東西,再也不可能修好了。
這裡一共住著十幾個孩子。有幾個與莫莉恩一樣,內心充滿悲哀,怨這怨那的。另外幾個孩子,心已經碎了,整天焦慮不安。但大多數孩子都能相互照應。我們從一開始就明白,如果相互關照,就能應付來管教我們的各種人,應付那些精神病醫生、心理醫生、社工、護理員、遊戲輔導員、戒毒輔導員、醫護人員、福利工作者等。我們知道,隻有這樣纔能應付莫莉恩和她的那些助手,應付她的提問、她的冷漠、她主持的大家圍成一圈的談心活動。我們知道,憑著相互關照,我們能從那失去的樂園中找回一個小小的角落。
有時我們被趕回到那個樂園裡,被迫去想像在來到白門之前我們的處境是怎樣的。這是談心的時間,大家一起坐在大房間裡。莫莉恩先講每個人的來歷:誰的母親叫什麼,父親叫什麼,為什麼與父母分開了。當然,有幾個孩子的來歷很不清楚。她讓每個人自己回憶。她有兩個助手:一個是胖子,名叫凱弗;一個比較瘦,叫斯圖。兩個人在我們身後踱來踱去,不停地催我們開口。莫莉恩叫我們想像不記得或不知道的事情。她說,每個人都應該能夠講述自己的來歷,把真的、假的、想像的混在一起也沒關繫。每個孩子都有一個“履歷本”,裡邊有照片、圖畫、事件、故事。有幾個孩子玩這個遊戲都玩油了,每次都能講一個不同的故事。他們的履歷本裡寫滿了可能發生過的故事和可能經歷過的生活。也有幾個孩子總是緊繃著臉,不願意玩這個遊戲,履歷本差不多是空白的。
一月很快就成了不再願意玩這種遊戲的孩子。但他確實講過這麼一個故事:在一個下著大雪的鼕天晚上,一個女人急急忙忙地走在路上。她很年輕,很美,也很緊張。她抱著一個橘黃色的盒子,裡邊用毯子裹著一個小小的嬰兒。她很愛這個嬰兒,但知道自己養不起。她走在黑影裡,最後靠近了那家醫院。她盼著深夜來到。她凍得發抖,內心的痛苦,還有愛,也讓她發抖。然後她冒著大雪飛奔過去,把他放在寬闊的臺階上,又閃電般地跑進黑暗裡。
“講得真美!”莫莉恩說。
她伸出手,撫摸著一月的額頭。
“這很可能是真的!”她輕輕地說。
一月眼裡閃著淚花,直盯著她。
“她愛我,”他說,“她因為愛我纔把我丟在那裡。她年紀輕,又窮,又沒有人幫助。她知道她養不活我。”
“對!”莫莉恩說,“對,很可能是這樣。”
莫莉恩對著我們大家微笑。但從她的眼神裡能看出疲倦來,就好像這些故事她從前都聽過。她叫我們謝謝一月,謝謝他給大家講了這麼多。接著她又問一月有沒有想像過他的父親。一月垂下了眼皮,搖搖頭。
“沒有。”他說。
“也想想你父親吧,這會幫助你進步。”她說。
她望著我們,似乎想讓我們幫一月完成這個任務。我們什麼也沒說。
“沒有。”一月說,“他不愛她!他不愛我!我知道的就這些。”
他的眼睛充滿憂郁。她溫和地笑笑,點點頭。
“她會來接我的。”他低聲說。
“孩子,你說什麼?”
他直視著她。
“她會來的,會來接我的。”
胖子凱弗干咳了一聲,翻動著眼珠。
“她會來的。”一月說,“她還愛著我,想著我。總有一天她會來接我的。”
莫莉恩又點點頭,微微地笑笑。我們看懂了她的眼神:這孩子已經完了,不可救藥了。
老鼠·格萊恩是一個善良、害羞的孩子。他想讓大家高興,每次都用心地做遊戲。他的母親在他出生後不久就死了,父親帶了他幾年。他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有他的父親和許多其他男人,穿著工作服,在河邊踢球。有時,他指著其中一人說那就是他父親。有時,他指著另一個男人。照片上的人很小,他自己也拿不準到底是哪一個。他說他父親走掉了,因為帶不了他了。
“他愛我!”他說,“他肯定是愛我的!”
他露出胳膊上父親刻的字,那是他父親出走之前給他刻的:請照看我
“看見了嗎?”他說,“他知道他要走掉,但他心裡為我著急!”
說完,老鼠就哭了,哭個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