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兩人靜默無聲地對坐著。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逝,殿外的天光一點點暗淡,後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沉。
綺素的眼中有些困惑,似乎想確認皇帝言語中的虛實。
“若不是陛下……”許久以後,綺素纔遲疑著開口,“又會是誰?”
皇帝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在黑暗中凝視她,模糊的輪廓裡,唯有她雙眸中的些許幽光在閃動。
殿外的皇宮各處陸陸續續地掌起了燈,星星點點的燈火映入殿中,微微照亮了她依然有幾分秀麗的容顏。即使在她好的年華裡,她也算不上有多美艷,更別說如今了。可那略顯平淡的容貌卻總是透著三分楚楚動人的柔弱,即使到了現在,依舊能撩動他的心弦。
飄忽不定的光影中,皇帝聽見自己冷淡的聲音響起:“朕知道是誰,可是……朕為什麼要告訴你?”
綺素沒有被他滿是惡意的語氣激怒,她深知皇帝脾性,知道與他打交道絕不可意氣用事,便不急於應答,而是起身點亮了殿中的燈火,讓彼此可以看清對方的表情。做好這件事後,她心情略微平靜,又重新坐下,對皇帝說:“陛下以為妾會相信陛下的一面之詞嗎?”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朕並沒殺他。”皇帝淡淡地說道。這是實話,當時他的確沒想殺那孩子。
剛出生的孩子還妨礙不了他什麼,且他也有自信,等那孩子長到能懂事時,他的帝位必已穩如磐石。到時天下正統的觀念已深入人心,一個無權無勢的孩子又能翻出什麼風浪?
撫養孩子的太後想來也很明白這個道理,她對那孩子一味地溺愛,沛當年。看那孩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的確不像是能成材的人。顯然太後也隻想沛留存這一條血脈,因此不願讓皇帝感到有任何威脅。
皇帝能理解太後的苦心,便也樂得順水推舟。對於沒有妨害、又能為自己贏來仁德美譽的事,皇帝一向不吝成全。何況那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以後若真的不肯安分,再殺也不遲。因此當宮妃向他抱怨,說那孩子又不是正經的皇子,卻被慣得比皇帝自己的孩子還要無法無天時,他不但不予理會,還勸告自己的妃嬪們要多加忍讓。
“如今皇室人丁不旺,朕這個弟弟又隻此一子,多疼惜些也是應該的。”他還記得當時自己是這樣說的。他甚至還打算著,若那孩子長大以後果是庸纔,甚至可以多許他些爵祿富貴,以向天下顯示自己的仁義。
“朕要殺他,機會多的是,”回想之後,皇帝慢慢對綺素說道,“不必等到那時。”
“除了陛下,誰還有理由殺那孩子?”綺素下意識地問道。
皇帝冷笑:“你如此聰明,何不猜上一猜?”
綺素越發摸不清皇帝的底細,不禁猶疑起來。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是實情,還是……隻是皇帝擾亂她的攻心之術?若是實情,又有什麼人能夠下手?是一直對她懷有敵意的宋遙,還是心思細密機巧的太妃?她思忖了半晌,始終未得頭緒。她抬頭剛想說話,卻驚覺不知何時她竟已順著皇帝的引導在思考了,這不是個好的預兆。
她生生咽下了幾欲脫口而出的話,用毫不在意的語氣開口道:“無論下手的是誰,北門之變已足以讓他付出代價了。”
“是嗎?”皇帝的口氣微妙,“你確定?”
皇帝的這句話讓綺素幾乎可以肯定,這不過是他亂她心神的策略,便微微一笑道:“即便妾不確定誰是真兇,但陛下既知是何人下手,想必陛下對那孩子的死也是樂見其成的。既然陛下默許了此事,那麼妾把賬算在陛下的頭上也不算冤枉了陛下。妾失了一子,陛下卻失了二子,算將起來還是妾贏了。”
皇帝垂目,片刻後森然說道:“可朕還是皇帝。”
“不錯,”綺素慢慢說道,“陛下還是皇帝。可除了一個帝位,陛下現在還有什麼?陛下看重的權力已經沒有了。”
“隻要朕還是天子,朕就依然可以取你的性命。”
綺素冷笑:“陛下以為,妾還在意自己的性命?哀孝王死訊傳來時,妾便痛不欲生,卻因為那孩子纔支持了下來。妾苟活至今,不過隻是想為自己的孩兒討個公道。從決定報仇的那天起,這條性命妾就沒打算再留著。”
皇帝注視著她,良久不語。就在綺素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皇帝卻忽然緩慢地開了口:“朕不會殺你。”
綺素冷笑:皇帝已恨她入骨,竟會放過自己?這可真是少見之事。
皇帝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說道:“殺了你,豈不是讓天下人看蓮生奴的笑話?”
這句話讓綺素抬起頭來。的確,皇帝若是殺了她,就算做得再隱秘,宮禁中也難免會有流言傳出去,這必會影響到剛站穩腳跟的蓮生奴。皇帝視蓮生奴為嗣君,自然不會做如此選擇。想到這裡,她唇邊又浮起了淺淡的笑容:“原來是為了蓮生奴。可就這樣讓妾活下去,陛下不會不甘心嗎?”
“不甘心?”似是覺得她這句話很可笑,皇帝發出了一陣低沉的笑聲,“無論你心裡有多恨朕,這二十多年你依然得對朕小心周到、殷勤體貼。你還和朕生下了兩個兒子,其中還有現在的太子。蓮生奴是你我的血脈,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還是朕自教養、可以放心地交托天下的兒子。將來朕死了,他便會登基為帝,而作為生母的你會被他封為太後。待你死了,他也會追封你為皇後。”
綺素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顯然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皇帝心裡卻爆發出了一陣快意。他慢慢地靠在憑幾上,用更為閑適的姿態繼續說道:“朕不殺你,不是因為朕不夠狠心,而是因為殺了你纔是對你的寬容。現在的你不配有這樣的解脫,朕要你好好活著,生生地受著你自己帶來的後果。不錯,你一手把蓮生奴扶上了御座,可你想過沒有,朕沒有皇後,百年之後與朕合葬的隻會是太子的生母,也就是……”說到這裡,皇帝諷刺地一笑,“你!你恨我又怎樣?心裡裝著別人又怎樣?你死後入的終歸是我的帝陵,千秋萬載,你永遠都是朕的女人。”
他抬頭,欣賞著綺素微微變化的面色。他直視著她的目光,輕輕吐出了後一句話。他說這句話的語聲並不高,甚至還帶有幾分溫柔,可每一個字卻都像一把利劍,一劍劍刺在了綺素的心上:“你說,朕還有什麼……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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