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春秋》”之一家言的宗旨
司馬遷著《史記》,意在成一家之言。《史記》既為“繼《春秋》”而作,則司馬遷借撰述史事所表達的一家言亦當為“繼《春秋》”而發,當視為他“繼《春秋》”的具體表現和思想成果。因此,其一家言的宗旨,根本上與他對《春秋》的理解緊密相關。鋻於當時《春秋》經傳並行不分的一般學術環境,這首先需要澄清司馬遷“繼《春秋》”說中“《春秋》”的實際意指,在此基礎上把握他對《春秋》的述作意圖和性質的認識,進而領會他對“繼《春秋》”之一家言的實質性定位。
然而,由於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明確提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作為其一家言的主旨,似與其“繼《春秋》”說相歧,難免使其一家言旨趣呈現模糊不清之貌。但任何理性思維都有其內在的一致性,“一家之言”作為司馬遷貫通《史記》的自家思想,也有其統一的宗旨、核心。“繼《春秋》”與究天人、通古今兩種說法隻是貌似不可溝通,在本質上則是完全和諧、互通的。司馬遷的一家言,既可說是“繼《春秋》”之一家言,又可說是究天人、通古今之一家言。在他而言,“繼《春秋》”與“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實非二事,而是一事兩說。“繼《春秋》”即意味著究天人、通古今,究天人、通古今則是對“繼《春秋》”之著述任務的具體解說,二者從不同的角度確定司馬遷一家言的核心,並共同指向一個現實的治政目標。
2.1司馬遷對《春秋》的理解
《春秋》編年記事,本魯史舊名。自戰國時孟子雲“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滕文公下》),指《春秋》體現聖人大義,遂有孔子作《春秋》而明王道之說。今天看來,此說疑點頗多,在《春秋》簡略的大事記間找尋、領悟大義所在,也殊為不易。但任何觀點,無論真偽、好壞,一旦被接受成為信念,就會產生現實影響。西漢人普遍篤信孔子手定《春秋》,寓大義微言,以當一王之法,故置《春秋》於五經之首,以為聖典。孔子作《春秋》明王道,無論是否真有其事,就西漢人而言,都具有信念上的真實性。司馬遷對《春秋》的理解定位,無疑也是在這一信念背景下展開的。
《儒林列傳》中,司馬遷謂西狩見麟而孔子自以為道窮,“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辭微而指博”。這完全與時論相合,且在見解和語氣上都有比較明顯的公羊學色彩。眾所皆知,漢武獨尊儒術,《春秋》三傳中,唯《公羊傳》立於學官,既有正統之尊,又最有可能為學者所熟悉,司馬遷對這一官方學問也當有相當了解,他以公羊學口吻談論孔子作《春秋》一事,實不為怪,不足證他特別傾心於公羊之學,官方意識形態對人的話語方式所產生的自覺或不自覺的影響,歷來都不罕見,從情理上講很自然,也常有防身之用,故僅憑《史記》中這類顯而易見的說法,難以論定司馬遷對公羊學的真實態度。當然,《史記》稱引《公羊傳》,常經傳不別,多用“《春秋》”一詞代之,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推崇《公羊傳》而視其為《春秋》唯一嫡傳,因為在《史記》中,他也曾不止一次徑以《春秋》稱《左傳》。事實上,盡管《公羊傳》是當時解釋孔子大義微言的唯一官方依據,可司馬遷並未囿於此見,而明指《左傳》得孔子真傳、羽翼《春秋》: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餘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
孔子作《春秋》,其刺譏褒諱挹損之義隱而不宣,口授弟子而已;左丘明以為,口耳相傳之法,易失孔子真意,故撰《左氏》以明《春秋》之義。此謂左丘明親得孔子《春秋》真傳,特存其大義於《左傳》。至此,司馬遷主張《左傳》實傳《春秋》之意,已無可疑——這從章太炎《春秋左傳讀敘錄》據上引文而有“左氏親見,公、穀傳聞”的優劣之評,亦可見一斑。《史記·儒林列傳》記《春秋》之學,三傳中獨缺《左傳》,與此不相矛盾。《儒林列傳》自嘆“廣厲學官之路”起言,述當時教化不興而文辭粲如的官方儒學狀況,並非為明儒林正宗而作;該傳不提《左氏》,隻載公、穀兩家,當源自其時官方學術對《左氏》的冷淡態度,而與《左氏》是否傳《春秋》的問題無關。可見,在司馬遷的觀念裡,《春秋》之真傳不止一家——據此看他以《春秋》統稱《左氏》、《公羊》,即可了然。其實,學術正統之爭,本難避免利益因素,而“古人於史實,不甚措意”,“漢人於史事,尚未知覈實”,《春秋》三傳之互詆,意尤不在明“真”而在逐利;三傳爭立學官,學者亦多以為“蓋祿利之路然也”(《漢書·儒林傳·贊》)。司馬遷謂公孫弘以《春秋》(即《公羊傳》)起家而至取相封侯,則“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矣”(《史記·儒林列傳》),未嘗不是有見於學術與利益之互為支援而語含譏諷;且司馬氏世典天官,司馬遷以家學立身,固不必依傍門戶,而當時今古文經學之間也釁端未啟,故司馬遷據己之見,就事論事,側《左傳》於傳經之列,應是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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