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雲飄過來
——讀遲雲
謝冕
仰望天空,有雲朵的日子是愜意的。那些變幻莫測的雲,有的凝重,有的輕盈,每朵雲都有自己的生命。它們輕忽地移動著、飄浮著,在天空幻出萬千迷人的姿態,供人遐想,誘人沉思。它們看似空靈,卻又是無比豐實的,因為它是不斷變動中的影像,仿佛一隻智能化的巨手,任意地揮灑著它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使一切的人生世相,均在它的畫圖中得到浮現。
此刻,一朵雲向我飄來,它也夾帶著陽光下的山影波光,卻又充滿理性和哲思。我面對的是一朵奇異的雲,這是有思想的雲。雲說自己有兩隻眼睛,“一隻眼睛睡了一隻眼睛醒著”①。它知道詩人曾經用黑色的眼睛尋找過光明,卻發現那些代表光明的星星墜入了湖底,“他憧憬著光明卻融入夜色”②,於是這朵雲變得有點憂郁了。詩人遲雲就是如此用變幻的雲朵,向我們講述他所體驗的人生,講述人生的憂患和悲愴。這朵雲也許說不上奇幻美麗,卻有讓人省思的獨特深沉。開始讀遲雲的詩,感受的就是這樣的氛圍。
詩人多思,也多愁,他通過紛繁的意像,竭力推尋表像後面那些潛深的理趣。
詩人看見的天空是獨特的,盡管那裡有雲彩在遊移飄浮,但出人意表的是:“天空總有腥紅的鮮血落下”。前面這句子是遲雲一首詩的題目,平靜的天空中,有散發著腥味的鮮血雨滴一樣落下,突兀而令人驚詫的意像就這樣襲擊你平靜的內心,這是詩人執意要訴諸你的對於復雜且近於冷酷的世界的一種解讀。遲雲的詩,如他的詩句所述,是一些“既無標題又不規則的聯想”③,他不熱衷於美麗的描述,往往是於平常中突然顯示一些不美的想像,如他筆下的蛇之行走,“在扭動中滑行”,“釋放出陰險的惡毒”①。這組組意像的誕生,正是他洞悉並警覺生活的負面價值的結果。
仰望天空,盡管我們會看見蝴蝶美麗的舞蹈,盡管我們也會欣賞蒼鷹翱翔的姿態,但詩人展現的漸漸黑暗下來的天空中,卻有成群的蝙蝠在盤旋,而黑暗中靜靜窺伺著的,是更加險惡的嗜血的貓頭鷹——它們在黑暗的天空制造屠殺的血案。於是我們熟知的天空不再寧靜——“總有猩紅的鮮血落下”,這是多情的詩人對於世界的無情揭示。這裡有他基於詩人良知的對於善與惡的判斷,更有對於生活不可預料的空間的體認。縱觀遲雲近作,總是充滿了這種警醒世人的意願。
他總是在一般人不經意處,揭示往往被人輕忽的場景。在沙漠,在戈壁灘的深處,他忽略了一般旅人關注的熱點,例如沙礫中頑強的植物和動物,以及內地難得一見的綠洲上空的孤煙以及緩緩而過的雁陣,等等。在戈壁深處,他看到了白色的骨骸,他思忖這些骸骨究竟是駱駝的還是馬匹的;他思考歲月滄桑、風雨碾過,後人如何研究自己沉澱了當今世相的灰白基因。他展現的沙漠世界既悲涼又蒼茫。
讀遲雲,我們得知他曾有過自己的青春詩情,不乏激情,也曾經浪漫。他說:“年輕的時候,沒有更多的理由,因為熱血,因為青春,也許還有點那個青澀的年齡段的虛榮。”①那時的詩篇保留了青春時代的記憶。人生的閱歷多了,他的詩歌創作相對地增多了對於社會人生的思考和感悟,他的詩中頻頻出現那些並不輕松也不愉悅的意境,憂思、憤懣,孤傲、孤憤,正是體現在他近期創作中的竭力的追求。
理性成分的增多與感性成分的減弱,是遲雲近作的一個明顯趨向。這時段,他筆下經常出現沙子的意像:“沙子在任何時候都是沉默的”。他設想自己就是這樣一粒沙子,也許被輕蔑,也許受踐踏,但是沙子無言,它無法表達自己的反抗和憤懣。作為沙子,它無力。在另一首詩中,他再一次取比沙子:沙漠裡的飛沙呼嘯,那是“集體流動的子彈”②;而海灘上的沙粒,則讓人感受到“潮水的按摩與陽光的撫慰”③。猛烈也好,溫情也好,而現實中的沙子多半孤立無援。詩人不滿於沙子的沉默,他期待震顫、期待呼嘯、期待吶喊。他期望於沙子的,是發出震人心靈的“聲響”。他要潛入沙子的內心:“細數它心靈上斑駁的紋痕/領悟曾經的熾熱與風霜”①。詩人唾棄平庸,他是熱烈的。
這種對於“聲響”的期待,正是詩人遲雲對於詩歌的期待。生命可以平凡,但生命必須發聲。他不滿於生命的這種被迫沉默的狀態。他為生命的這種麻木狀態抗爭。他的批判和抗議的聲音充盈著詩行,在那些潛藏著激情的詩句的背面,他揭示那種“在沉默中僵硬在沉默中柔軟”②的“麻木”。而當“麻木已經成為一種常態”③,他為此驚恐不安。他對周遭的世界充滿疑懼,甚至經常被自己的影子所驚擾。他無情地解剖自己“一會兒是天使一會兒是魔鬼”的內心世界,但他也為自己的影子不會偽裝而自豪。
遲雲的這本詩集,其基本精神是自省,落筆凝重之處,在於對自身和自身以外的世界的質疑和批判意向。他不曾料到,如今面對的事實卻是整個人類已經進入了一個快的時代:快速地攫取,快速地享受,“像不停止的陀螺/陷於欲壑難填的循環”④中,他完全難以適應這個近於瘋狂的他稱之為“脫韁的世界”:
世界正在脫韁
列車呼嘯而過
遠方不知是天堂還是地獄①
這是他的盛世危音。他對未來充滿疑慮,他的憂患感無比沉重。一朵雲飛過來,這朵雲把激情深藏於冷靜的思忖中。冷靜多於熱烈也許不是壞事,他重視詩歌對於內心和外界的干預。世界正發瘋地演進著,但他沒有對此失去信心。由於熱愛,他有激情,他傾聽並相信自己發自內心的聲音;他不安,卻也有他的平靜,他有一份堅定與自信。他自言,“走過青草地就走進淨化的內心”②,隻要讓心去飛,外面的世界就是無邊的綠色。
面對紛雜的世界,詩人遲雲即使在夜深人靜的睡眠時刻,擁有的兩隻眼睛仍能做到一隻眼睛睡了,一隻眼睛醒著。這是一種半醒半睡的狀態,他的形像十足地像一隻貓頭鷹,睡著
的一隻眼用來休息,醒著的一隻眼用來觀察思考。明知思考難以改變世界如此這般的運行,也不能停止這種思考,這是詩人的宿命。遲雲有堅定的詩歌理想,他始終強調詩歌對於世界和內心的承擔;他看重詩意的表達,更看重詩歌對於人生真實狀態的關注。他認為“任何時代的詩歌都必須緊扣社會跳動的脈搏,必須關注真實的人生狀態”①。遲雲是對的,他的這本詩集承繼並實現了自己的詩歌理想。
2016年7月2日,於北京大學
①遲雲詩題,也是他的詩集名。
②遲雲:《一隻眼睛睡了一隻眼睛醒著》。
③遲雲詩題。
①遲雲:《既無標題又不規則的聯想》。
①遲雲:《關於詩歌(後記)》,《行走穿過思想的樹林》,明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354頁。
②③遲雲:《集體的沙子個體的沙子》。
①遲雲:《潛入沙子的內心》。
②③遲雲:《麻木已經成為一種常態的存在》。
④遲雲:《世界正在脫韁》。
①遲雲:《世界正在脫韁》。
②遲雲:《思想讓青草地蔓延》。
①遲雲:《關於詩歌(後記)》,《行走穿過思想的樹林》,明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3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