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段
四月六日
我正沉醉在睡夢中,伯納船長拿了一把沙子,撒在我的窗子上。我把窗子打開,立刻在臉上、身上,甚至靈魂深處,都感到春夜沁人心脾的涼爽氣息。天空清澈如洗,藍裡透白,星光的閃爍使天空變得生意盎然了。
船長站在牆腳下說:
“好天氣啊,先生。”
“什麼風呀?”
“從陸地吹向海上的風。”
“那好,我就來。”
半點鐘之後,我大步走向海邊。天際開始泛魚肚色,我往遠處一看,在安琪兒海灣後方,看得見尼斯城萬家燈火,更遠一點,維爾弗朗什的燈塔正在環掃四周。
在我面前,昂蒂布城像金字塔似的隱約出現在越來越淡的陰影中,城頭高聳著兩座塔樓,周圍還帥 修築的古老城牆。
街上冷冷清清,隻有幾條狗和幾個人,那是上早班的工人。港口靜悄悄的,沿碼頭停泊的單桅船輕微地搖晃著,在那幾乎是一動不動的海面上,還有難以察覺的微波蕩漾。有時聽得見纜索繃緊,或者是救生艇踫撞大船的咔嚓聲。天空中撒滿了金色的粉末,小燈塔屹立在防波堤的盡頭,通宵達旦地看守著小海港。在星光和燈光照耀下,帆船、石堤,甚至連大海都安然睡穩了。
那邊,在阿杜萬造船廠對面,我看見一線燈光,感到一點動靜,聽到一些聲音。他們在等我呢。“良友號”準備起航了。
我走進了船艙,艙頂上懸掛著兩支蠟燭,來回擺動,好像指南針一樣,照亮了長沙發的一頭,沙發夜裡就當床用。我穿上海員的皮襖,戴上暖和的鴨舌帽,又再走上甲板。船已經解纜了,他們兩人正在拉直鐵鏈,使船頭和船錨成一直線。然後他們又扯起大帆,帆篷慢慢上升,滑輪和桅杆發出了單調的嘎嘎聲。在黑夜裡,帆篷顯得又大又白,遮蔽了天空和星鬥,微風一吹,帆就撲撲動了。
風從山上吹來,又干燥又寒冷。山雖然還看不清楚,但是可以感到滿山是雪。風很微弱,仿佛還沒睡醒,忽左忽右,時斷時續。
等到他們兩個把錨拉上船來,就由我來掌舵;遊艇好像展翅欲飛的幽靈,掠過風平浪靜的水面。我們要出海港,不得不先在半睡半醒的單桅船和雙桅船之間,迂回曲折地前進。我們緩慢地從一個碼頭行駛到另一個碼頭,後面拖著一條橢圓形的小劃子,就像一隻天鵝後面跟著一隻剛出蛋殼的小天鵝一樣。
一進入防波堤和方形堡之間的航道,我們的遊艇忽然來了勁,它加快速度,仿佛心裡歡騰起來了。它隨著無數激蕩的波浪上下雀躍,就像在越過一望無際、高低起伏的犁溝似的。它一離開港口死氣沉沉的水面,就感到了海上的蓬勃生氣。
海上並沒有洶湧的波濤,我走上了城牆和“五百方”浮標之間的航道,然後乘著順風,好繞過海岬。
白日降臨了,星光隕滅了,維爾弗朗什的燈塔到底閉上了環掃四方的窗眼。我看見在遙遠的天邊,在依然朦矓的尼斯城上空,有粉紅色的奇光異彩,這是晨曦照亮了阿爾卑斯山峰頂的冰川。
我要伯納來掌舵,好抽身來看日出。晨風大了,吹得發紫的波濤哆哆嗦嗦,吹得我們的遊艇破浪飛奔。晨鐘響了,隨風飄來了三下急促的早禱鐘聲。為什麼鐘聲在天亮時顯得輕快,在天黑時卻顯得沉重呢?我愛早晨這個輕松涼爽的時刻,這時人還睡著,而大地卻蘇醒了。空氣中蕩漾著神秘的微波,這是起得晚的人享受不到的樂趣。我吸著生命的氣息,喝著生命的液汁,看著生命復蘇,這是世界上有形的生命,充斥星辰之間的生命,我們不斷探索其奧秘的生命。
雷蒙說:
“馬上要起東風。”
伯納卻說:
“我看恐怕會刮西風。”
伯納船長是個瘦子,動作靈活,愛潔成癖,細致小心,甚至可以說是謹小慎微。他的連鬢胡子一直長到眼睛下面,目光倒很溫和,聲音也很柔和。這個人老實可靠,坦率直爽。不過他對海上的現像都不放心:突然踫到了驚濤駭浪,那是海上要起大風;埃斯特勒山腰間出現了玉帶雲,那是西方要刮冷風;甚至氣壓表上升了,他也感到不安,因為那很可能表明東方要起暴風。除了這點以外,他倒真是一個難得的好海員,事無巨細都不放過,哪怕廚房的銅器上沾了一點水也要馬上擦干淨。
雷蒙是他的表弟,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一頭棕色鬈發,兩撇胡須,不怕勞累,非常大膽,和伯納一樣老實可靠,坦率直爽,但不像他那樣閑不住,也不那麼緊張,他更為安靜,對海上的驚濤駭浪也不在乎。
伯納、雷蒙和氣壓表有時互相矛盾,在我面前表演一出有趣的喜劇。這三個演員中有一個不會說話,但卻最有先見之明。
的確,我們已經走過了莎利海灣,走過了加魯普,快到格羅海岬了。格羅海岬是一片在波濤中時隱時現的一字長蛇似的礁石淺灘。
這時,整個阿爾卑斯山脈出現在我們眼前,它像一個連海洋看了也害怕的巨浪,一個花崗岩堆砌而成的巨浪,浪頭上戴了皚皚雪冠。它高聳入雲的尖頂山峰像是些凝固不動的洶湧浪花。太陽在這些冰峰後面升起,噴射出萬丈光芒,猶如熔化了的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