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與香櫞
舊時北京中等以上人家,有盤中供果聞香的習慣。這種中式果盤,不同於花團錦簇的西式果盤,後者偏賞水果的繽紛顏色,前者則更注重鼻端的嗅覺享受。
中式果盤所供的果子,普通是夏用香白杏,秋鼕用蘋果。黃地透白白裡透紅的香白杏,或是紅肜肜孩兒面也似的蘋果,整整齊齊碼上一大盤子,放在堂屋裡的八仙桌上,整個三間北屋裡都清香陣陣,也可隨手分餉庭中嬉耍的小兒女。至於講究些的人家,擺的則是專供盛設聞香的果子:佛手與香櫞。
佛手和香櫞都是芸香科植物的果實,《本草綱目》將兩者混為一物,認為都是枸櫞的別名,實誤。佛手和香櫞的果皮中都含有豐富的揮發性精油,因而芳香襲人。佛手又名九爪木、五指橘。果實的形狀非常奇特,前端條條裂開,很像一隻佛菩薩豐而無骨的手。或蜷或舒,或作撚花,無不神似。“佛手”之名由此而得。而“佛手”又與“福壽”諧音,更添吉利。香櫞一名枸櫞、香團,果實的形狀色澤,和橘子柑子相近,不同之處,一是特別圓,二是皮特別厚實,三是特別清香。“櫞”又諧音“圓”“緣”。香櫞也是吉祥的果子。
供佛手、香櫞以聞香清賞的習俗,起源於明代,之後直至民國時期,都十分盛行於上層社會。《紅樓夢》第四十回中寫探春秋爽齋中的布置陳設,有這樣的一段描寫:
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
《紅樓夢》善寫人物房間的陳設,能夠各見人物性情。秋爽齋裡供的這一大盤嬌黃的佛手,配上水晶球兒的白菊,白玉比目磬,襯著深色的紫檀架,顏色是很動人的。寫佛手,一是點明時令——正是賈府女眷頭簪菊花,花漵港中衰草殘菱的季節,又切秋爽齋的“秋”字;二是側面烘托探春不俗的審美情趣;三來淡淡一個細節,點染賈府日常生活的富貴景像。因為舊時交通不便,產自嶺南的佛手和江浙的香櫞,運到北京,都是價錢很貴的果子,胡同口的一般小水果攤上是買不到的,至少要到東四牌樓那邊的大果子鋪裡纔能有貨。自然,三姑娘是不會親自上街采買佛手的,那是賈府買辦的事情。
有紅學家據現代香熏療法引申說,佛手中所含的揮發性精油有抗焦慮抗抑郁等功效,紅樓女兒中,唯有三姑娘是真正對“忽喇喇大廈將傾”的家族命運看得真切,痛心疾首的,所以大觀園中單單秋爽齋裡陳設了一大盤佛手。這樣評《紅樓》,未免生發太過,也繫不懂古人的生活習慣而致。因為擺放佛手香櫞,是舊時無論江南江北,共有的一種對生活趣味的講究。世家大族,尤其注重這些生活細節。比如曹禺的話劇《北京人》,故事的背景是民國初年北京一個已經破敗的書香門第曾家,在劇開始的第一幕,曾家已經付不起裁縫鋪的、果子局的中秋節賬了,但是還未曾到後面幾幕徹底破產的境地。在第一幕的布景,曾家的書房“養心齋”裡,還是“左牆邊上倚一張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門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幾隻綠絹包好的鼻煙壺,兩三本古書。當中一隻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魚在水藻裡悠然遊漾”。這個細節,聯繫第一幕中果子鋪前來要賬不得的情節,真有傳神阿堵之妙。
像賈府、曾家這樣的家庭,不僅要隨季節擺放這些香果,連擺果子的地方和器皿,也有相當講究。一般是在書房靜室裡,另設一張高足幾,幾上放一個比較大的淺口盤子,將果子層層碼起,按時更換。文震亨《長物志》中《香櫞盤》條雲:
有古銅青綠盤,有官哥定窯、鼕青磁、龍泉大盤,有宣德暗花白盤,蘇麻尼青盤,朱砂紅盤,以置香櫞皆可。此種出時,山齋最不可少。然一盆四頭,既板且套,或以大盆置二三十尤俗。不如覓舊朱雕茶,架一頭以供清玩。或得舊磁盆長樣者,置二頭於幾案間亦可。
“古銅青綠盤”指三代銅器中的盤形器,從傳世實物來看,是像散氏盤那樣的。“蘇麻尼青盤”指明永樂、宣德朝的青花大瓷盤,所用青花繪料繫進口的“蘇麻尼青”,因含鈷量高,色澤格外濃艷。這時的青花瓷器,因為許多產品原為出口阿拉伯地區而制造,所以有不少形制特別巨大的盤子,是阿拉伯人席地而坐就餐時,盛全羊、烤馕所用。朱砂紅盤指成化窯出產的大紅瓷盤,色殷紅如朱砂,清人高士奇所謂“價在宋瓷上”(《高江村集·均窯瓶歌注》)者。明人對本朝工藝美術有異常的自豪,論古董時,並不專以古為尚,相反倒是很重視本朝的優秀出品。從這段話裡就可以看出這樣的風氣。
《紅樓夢》裡說盛佛手用的是“大觀窯的盤子”,大觀為北宋徽宗年號,大觀窯盤即北宋官窯盤,正與文震亨的記載相應。北宋官窯瓷釉色多為淡青、豆瓣青,和佛手的嬌黃色配搭起來也很合適。
板兒的佛手,後來跟巧姐換了一個香櫞。脂本中將“香櫞”誤作“柚子”,當非曹公本意。柚子果實偏大,小兒懷中攜抱不便,而且和佛手也不是同類,香櫞纔和佛手兩兩作對,一雙兩好。但脂本此處的批語,卻很能搔中作者懷中癢處:
柚子即今香團之屬也,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後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洩,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紅樓夢》的作者是醉心於這些文字謎語的小趣味的,庭前這對嬉鬧的小兒女,此時身份雲泥之別,而他日幾經造化顛弄,竟成夫妻。姻緣結定,正在懷中香果。
香櫞在《紅樓》中還有一次出場,那是在太虛幻境的冊春判詞的畫上畫著一張弓上掛著香櫞。弓寓意“宮”,香”。隻是,這位旁人眼中享盡榮華富貴的女子,終於未能團圓至終,而是“虎兕相逢大夢歸”了。
明清時期的詩詞中,有不少吟詠佛手和香櫞的作品。比如清初陳維崧的這一首《紅林檎近·詠佛手柑》:
芳樹來甌越,名同吳下柑。風調軼橙橘,芳華擅閨。玉人夜涼酒醒,怪底熏透紅衫。此際寶鴨休添,香氣十分沾。月底偏濯濯,枕畔故摻摻。佳人笑說,雪山花瓣曾撚。自塵情未斷,佛猶如此,合掌長思伴玉纖。
這首詞收入《烏絲詞》中,是陳維崧少年時的作品,風格旖旎輕倩。上闋說佛手來自福建一帶,風調超於橙子、橘子之上,深受閨中人的喜愛。夜涼酒醒時分,佛手濃厚的香氣,熏透閨中人的衣衫,連室內的熏香,也變得多餘了。下闋從佛手之名生發開去,用佛經中佛曾於大雪山說法的內典,由佛之手而及佳人的“玉纖”。詠物而摻入閨情,是典型的《花間》《草堂》格調。
而陳維崧的父親陳貞慧筆下的佛手、香櫞,就不再那麼香艷了,陳貞慧明亡後有隨筆《秋園雜佩》,記載家鄉宜興的風物特產,其中《香櫞》一條雲:
香櫞見《嶺表廣記》,一名枸櫞子,香與韻遠勝於佛手,以佛手自閩來,爭致之,實不及香櫞之組藉耐久耳。嘗見崧兒一詩有雲:“落落此非橘,幽於味外饒。摘香童僕手,分靜素瓷窯。”似能繪趣。自變亂以來,佛手、建蘭、茉莉,五年不至矣。間有,非山人寒士所得昵。餘庭畔香櫞數株,每當高秋霜月,赭珠金實,累累懸綴,不下四五百球,摘置紅,幽香一室,凡吾之襟裾夢渖,皆是物也。以不用錢買,餘得以分贈親知,一時沾沾為貧兒暴富矣。
陳家世代簪纓,陳貞慧少時生長華屋,風流蘊藉,為晚明“四公子”之一。明亡後,陳貞慧堅守氣節,鄉居不出,家境日落,生活窘困。不得不靠陸續變賣田產度日,到去世時,已經家產蕩然。文中的“變亂”指康熙初年的三藩之變,當時南北交通斷絕,佛手、建蘭、茉莉這些廣東福建的物產,本來都是江南士人所喜好的物品,此時卻久已無從到達宜興。“間有,非山人寒士所得昵”,一句話寫出陳家社會階層下降的無奈現實。而原產江南的庭中香櫞,則年年結果如故。“以不用錢買,餘得以分贈親知,一時沾沾為貧兒暴富矣”,這樣的自我嘲諷,放在那個天地顛倒的大時代背景下,真是苦澀得太沉重了。
佛手和香櫞果肉的味道都偏苦澀,不可作為水果食用。但失去新鮮、干癟撤下的佛手,也還有他用。將佛手切片晾干,沏水代茶,有潤肺清煙之效。清末之後,中上人家往往有久居蓮幕的癮君子,他們抽多了鴉片,煙熏火燎,肺干口苦。干佛手飲片是他們茶杯中的必備之物。佛手的這種功用,恐怕是當年的文震亨和曹雪芹都難以想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