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遇見了庫小媛,是我舅舅簡短的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送走了馬班長,回到連隊之後,我舅舅就開始有點心神不寧了。起初的時候,她還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但見風就長,慢慢變成了一個實在的形像。這個形像就像是一隻破繭而出的蝴蝶,在迅速長出美麗的翅膀和身體,在空中翩翩飛動起來。“怎麼可能?我怎麼會在這裡遇見了她?”我舅舅一次次問自己。與此同時,對庫小媛的想念像春日的籐曼爬滿了他的心間。我舅舅注視著在意識的黑暗處翩翩飛動的蝴蝶,她好像迷失了方向,也許在尋找著什麼。我舅舅明白她想要飛回到當年那一處的記憶花園裡去,但是那花園荒蕪了,長滿了雜草,讓她無法進入。我舅舅在追憶著那段時光,要把荒蕪的花園清理干淨,把每條記憶的小徑恢復到原來的模樣,讓迷失了方向的蝴蝶能飛回來。隻有這樣,他纔能在記憶裡重溫和庫小媛在一起的那一段美好時光。我舅舅那些天沒做什麼正事,整天遊蕩著。馬金朝受傷之後,連隊裡沒有人關心他,也沒有人管他。他一直在河邊抽煙冥想,修復著那段記憶,回憶每一個場景的光影和細節,他已經很難想起她當時的容貌,但是分手後的那種強烈的難過依然能在心裡找到痕跡。
那是在北京郊外的一個軍事禁區裡,這一帶原來是個皇家園林,有最好的風景。好幾個相連在一起的海子,水邊樹木茂密,之間散落著破敗的長廊和亭臺,還有狐狸野兔貓頭鷹等小動物出沒,夏天裡水邊的沼澤地附近有滿樹的螢火蟲。軍隊駐扎占用的地方並不多,隻占了一個角,在當年滿清正黃旗軍的駐地上,停放著一個正規師的坦克和裝甲車。除了駐扎軍隊,這裡也是一處軍隊高干家庭的避暑休養地。夏天的時候,我姥爺就會帶著一家人到這裡來,我姥爺在這裡有個帶院落的房子,說不清以前是王侯住的還是太監住的。我舅舅那年十五歲。
在這裡,夏天有不少娛樂活動。年輕的孩子們在湖裡遊泳,在樹林裡抓野兔打鳥,中午食堂裡有肉包子鼕瓜湯夠你喫飽。到了晚上,雖然熄燈號吹過了,還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去逮蟋蟀抓蟈蟈,在湖邊看天上的流星雨。而在星期六的晚上,經常會放露天電影,有時還會有文工團演出,有地方上來慰問的,有裝甲兵文工團的,最好的還數總政歌舞團。露天電影放的影片電影院裡都還沒上映,或者有些是內部片,電影院裡根本看不到。駐地部隊為了搞好軍民關繫,每次放電影都會放周圍的老百姓進來一起看。地方的領導可以坐到前排領導的木頭椅子上,普通老百姓就站在電影場周圍和後排看。
我舅舅還記得那一天放的電影是《列寧在十月》。那時放映隻有一部電影機,中間要換片,會點亮電燈,觀眾這個時間也可以放松一下。我舅舅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了場子後面安安靜靜站著一個女孩,在電影場慘白的燈光下,她的臉顯得特別白皙,頭上戴著一個大麗花的發卡。她是穿著連衣裙的,衣裝模樣和北京人穿的很不一樣,更不像軍隊大院裡那些整年穿綠軍衣的部隊子弟。她讓我舅舅眼前一亮。我舅舅後來一直在回頭張望,再也無心看電影。那個女孩也發覺場子中間有個男孩子一直在看她,她沒有回避也沒搭理。那個年頭,在北京的軍隊大院青少年裡已經有了一種結交異性的暗流,幾年後成為了一種叫做“拍婆子”的時尚。那個時候我舅舅還年少,內心湧動的完全是保爾對鼕妮婭那樣的柔情。
電影快散場時,我的舅舅逆著人群往她所在的方向擠,最後總算和她有了一個眼神的接觸,接著電影就散場了。部隊的人在口令下排隊,老百姓則通過軍營的大門在電影的餘興中回家。我舅舅看著她消失在人群中,一點不知道她從哪裡來的。那個晚上,他一直坐在院子裡看天上的星星,銀河星沙特別明亮,他一直在想著那個女孩。
她肯定不是軍隊子弟,而是營區外邊的。但是營區外邊這一帶是農業戶口為主的郊區,當地的女孩都很土氣,而她則完全像是從南方的城市裡來的,白淨,穿著好看的衣服,肯定不是生活在這一帶的人。也許她隻是旅行到這裡的,也許明天她就會離開這裡,也許我將永遠再也見不到她了。一想到以後將再也見不到這個女孩,我舅舅就覺得這一生將會變得非常空虛和沒有意義。
我舅舅有一種信念,覺得她下一次放露天電影一定還會再來。在那麼長時間的童年、少年的軍隊大院的單調生活中,我舅舅其實也和不少女孩子交往過。但是他從來沒有過像這回這樣強烈和純真地喜歡上一個女孩,她像是仙子一樣突然出現在他生活裡。
一周之後下一場露天電影,他們兩個都在上一回的地方出現,我舅舅覺得她站在原來的地方是為了讓他能找到她。一切如天已注定,電影中間下起了一陣大雨,讓我舅舅有機會給她送了一把雨傘。他們第一次單獨在一起的地方是附近的園林中一個清朝建的亭子,那亭子帶著西洋的風味,有鐵欄和圍欄。在周圍的地方有倒在地上的石頭雕像和刻著美麗書法的石碑。他們坐在亭子裡,看著雨水如注從亭檐上流下。雨停之後,樹林裡飄來了清新芬芳的氣息,不遠處的湖裡有微光,漸漸星光變得燦爛,樹林裡小動物也活躍起來。她有一個奇怪而好聽的名字叫庫小媛。我舅舅的眼光沒錯,她不是本地的,是從西南的昆明過來的。她說是到祖母家裡來探親的。祖母家就在附近的農場,離這邊不是很遠。她們一家原來在北京,後來她爸爸帶著一家去了昆明,現在她是初中一年級學生。她說這些的時候神情黯淡,沒有說明她家離開北京搬到昆明的原因。
一整個夏天他們約會。我舅舅帶她進入了軍隊的生活,到食堂喫大鍋飯,還去了一次騎兵連,騎上戰馬跑了一下午。到了八月初,這一帶出現了秋意,樹木泛黃,空氣中有成熟的野紅莓的甜味。他們在湖裡劃船,碧波蕩漾,岸上的白楊樹在水面上留出濃綠的倒影。他們的小船穿過了座座橋洞,看得見有古代的水閘。當年這一帶是皇家園林裡的荷花池,荷花的品種都很名貴,現在無人管理,變成了野生的。花已經開過了,留下了巨大的荷葉殘梗。遠處有一對河狸在水裡築壩捕魚。
他們有共同的話題,說各自看過的外國小說和詩集,說電影和音樂。我舅舅知道了庫小媛從小就學拉小提琴,這讓他感到驚訝,因為當時小提琴是貴重的樂器,而且得有老師指導,隻有家境特別好的人纔有條件學拉小提琴。這件事足見庫小媛的家庭是有點來歷的。那時的年輕人也都會學一點樂器,通常是學吹竹笛子,學拉二胡已經很不容易。我舅舅會吹一點口琴,吹的隻是一些電影插曲,中國和俄羅斯民歌,還會識一點簡譜,但是庫小媛會看五線譜拉舒伯特小夜曲。庫小娜不談自己家裡的事情,不說自己的來歷,好像她是灰姑娘坐南瓜車來的,或者是林中湖裡的一個仙子,隨著露水降臨會在霧氣中消失。
有一個下午,我舅舅陪著庫小媛在樹林中的亭子裡練琴,之後他們穿過了林中小徑朝湖邊的沙灘走去。沙灘上坐著好幾個人,我舅舅不喜歡遇見別人,但是來不及了,在想走開的時候,人群裡已經有人在喊我舅舅名字,並且讓他們過來坐。這樣我舅舅就不好轉身離開了。
坐在湖邊的五個人都是和我舅舅年紀相仿的軍隊子弟,兩個男的三個女的,和我舅舅都認識的,偶爾也一起玩過。在我舅舅聽到他們的喊聲,不得不過來的時候,裡面一個臉上長滿雀斑的女孩子對其他人低聲說:“看,就是這個狐狸精,整天夏天趙淮海都不見了,全陪她了。”
我舅舅和庫小媛過去。他們挪了挪,騰出了位置讓我舅舅他們坐了下來。我舅舅看到他們準備了好多喫的,還有幾瓶青島啤酒。在他們中間已經堆了柴火,準備天黑了後點上篝火。他們中間有一個女孩生日,要開篝火晚會為她慶祝。
“姑娘哪兒的?你那盒子裡裝著什麼玩意兒?”一個哥們衝著庫小媛說。
“盒子裝的是小提琴。”庫小媛說。
“打開看看吧。”
“好的。”庫小媛把琴盒子打開了。一把棕紅色的小提琴閃閃發亮。
“哦,原來是歪脖拉啊!姑娘來一段吧!”這哥們說,他把小提琴叫成歪脖拉,因為小提琴是用脖子夾著拉的。大家附和著要她表演。
庫小媛拉了一段《白毛女》裡面的“北風吹”。他們嫌不過癮,還要她來一段長的。庫小媛這天心情不錯,有表演的興趣,就拿出五線譜子認認真真拉了一段莫扎特的《奏鳴曲》。
“好聽好聽,這是什麼歌啊?”
“是莫扎特的《奏鳴曲》。”我舅舅替庫小媛回答。
“哼,這是資產階級的音樂,怪不得我覺得這麼一股騷氣,原來是資產階級的氣味。”雀斑女孩說,一點也不客氣。她一直暗戀我舅舅,對庫小媛這個外來者有一種敵意。
“會不會說話啊?什麼資產階級?告訴你,莫扎特家裡很窮的,是城市貧民呢。”我舅舅說。
“我不管,反正不是好東西。狐狸精跑到這裡撒騷氣,告訴你,這裡是軍隊大院,不是你這樣的人可以獃的地方。”
庫小媛氣得發抖,臉通紅著。她站起來就走,我舅舅也撇下別人,跟著她走了。我舅舅一路上安慰她,讓她消氣。但是那種屈辱感已經深入到了她骨子裡。我舅舅千方百計逗她開心,她就是笑不起來。
在修理廠車場附近停著一輛坦克車,我舅舅要帶庫小媛去見識見識,打開車蓋子爬了進來。我舅舅看見了發動機的鑰匙還插在那裡,一擰,機器就發動了,整個車震動很厲害。我舅舅以前坐過坦克車,看到過駕駛員操作過程,他對機械有種本能的感覺領悟,無師自通。他一拉操縱杆,松開制動器,坦克車就向前走動了。我舅舅把坦克開上了路,轟轟隆隆向前,迎面過來的車子也不知道是誰在開坦克。我舅舅不敢在大路開,拐進了一條小路。小路是往燕山山脈方向走。他看到坐一旁的庫小媛把坦克手的減震帽戴起來了,她終於不再生氣了。
山勢越來越高,也不知路到底通到哪裡。我舅舅覺得不能再往前開,要開回去了。他停了車,打方向調頭。路很窄,一把方向轉不過來,得倒一把車。我舅舅把坦克最大限度轉彎到路邊,底下是一條很深的谷壑,但這個時候,我舅舅纔想起來,他不知道倒車擋是在哪一個位置。如果把擋掛到了前進檔上當倒車檔,那麼坦克再往前一衝,可能就會掉進溝壑裡去。我舅舅嚇得一身冷汗,腦子一片空白。好在坦克修理廠已經發現丟了坦克,四處派車去尋找。除了上大路尋找,還有一撥人開著吉普上了小路,結果正好發現了差點掉進溝裡的坦克車。他們發現原來搞鬼的是司令員兒子,不是階級敵人,纔沒追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