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黃景仁(1749—1783),字漢鏞,一字仲則,自號鹿菲子,江蘇武進(今江蘇常州)人。繫出宋代詩人黃庭堅之弟黃叔達。祖父黃大樂,字韶音,歲貢生,任高淳縣學訓導。父之掞,字端衡,縣學生。仲則生於高淳,四歲喪父,七歲隨祖父歸武進,十七歲補博士弟子員,累試不第。乾隆三十六年(1771),入安徽學使朱筠幕。乾隆四十年(1775)遊京師,翌年津門獻賦,欽取二等,遂得校錄四庫館。居京師,窮困侘傺,而詩名鵲起。乾隆四十六年(1781)夏,應陝西巡撫畢沅之邀遊西安,復進京候銓縣丞。乾隆四十八年(1783),為債家所逼,抱病出京,病歿於解州,年僅三十五歲。仲則以詩著稱於世,與洪亮吉並稱常州“二俊”,與洪亮吉、孫星衍、呂星垣有“常州四纔子”之目,四人又與趙懷玉、楊倫、徐書受號“毗陵七子”。清人包世臣《黃征君傳》稱“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黃葆樹等編《黃仲則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下引有關評論材料,未注明出處者,俱見是編)。張維屏《聽松廬文鈔》嘆其為“天纔”、“仙纔”,以為近求之百餘年以來,其惟一人而已。
一
“纔人自來多失職”(黃仲則《太白樓和稚存》,前言所引黃仲則詩文俱出自《兩當軒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清中葉詩壇的繁榮,終不能掩飾這是一個詩人沒落的時代。乾隆盛世,是一個寒士詩人吟唱的“天堂”。黃仲則為代表的寒士詩人以淒霖苦雨之調自建一幟,構成盛世詩壇復雜的文化景觀。
黃仲則一生“好作幽苦語”(《詩集自敘》),王昶《蒲褐山房詩話》論其詩如“哀猿之叫月,獨雁之啼霜”。黃逸之《黃仲則年譜》以為此乃天性使之然。其實,仲則與清中葉大多數苦吟詩人一樣,並非專是“為人性僻耽佳句”的,其“哀猿”、“獨雁”之調,乃時代使然。仲則生活在社會下層,“一身墮地來,恨事常八九”(《鼕夜左二招飲》),弱冠之詩即是“悲感淒怨”,裁冰雪入句,咀嚼生涼。其業師邵齊燾不忍看弟子苦吟憔悴,屢加勸誡,《跋所和黃生漢鏞對鏡行後》雲:“是漢鏞方將鏤心肝,以求異於眾,亦增病之一端也,殊與僕私指謬矣。夫人百憂感其精,萬事勞其形,故其神明易衰,疾疹得而乘之,而文人為尤甚。今日所望於漢鏞者,方欲其閉戶偃息,屏棄萬事,以無為為宗,雖閣筆束書,以誦讀吟詠為深戒可也。”仲則感所知遇,終不願放棄不平則鳴的詩歌追求,《雜感》表白說:“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並力作詩人”(《耒陽杜子美墓》),這理想是很高的,因為他所處的正是一個詩人沒落的時代。
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稱仲則自出遊後,“詩境為之大變,扶輿清淑之氣,鐘於一人”。誠如所論,乾隆三十四年、三十五年(1769、1770)的湖湘之遊,是仲則詩歌人生的一個轉捩。乾隆三十三年(1768),邵齊燾病逝,給仲則帶來很大的衝擊。他困惑知我者已歸山阿,益感人生苦郁,故欲借山水來療憂,有意遠遊湖南。仇養正等人以湘楚道遠,且憐其病,勸以勿往。仲則不顧友人勸說,乾隆三十四年鼕踏上旅途。詩人至湘江懷屈原、弔賈誼,到耒水拜謁杜甫墓,徘徊低吟,高唱道:“由來騷怨地,隻合伴靈均”(《耒陽杜子美墓》),“魑魅天南產,文章地下靈。憂生兼弔古,那不鬢星星”(《寄麗亭》其二)。“楚人調澀無佳韻,好譜《離騷》入管弦。”(袁宏道《又贈朗哉,仍用前韻》)仲則至此,很快對楚調產生了一種偏愛,其詩一變而為淒涼“楚音”。吳錫麒《與劉松嵐刺史書》稱仲則本風騷,清窈之思,激哀於林樾”,所言不虛。
湖湘之遊稱得上仲則詩歌的第一個黃金期。第二個創作高峰則是客於朱筠幕中的兩年間。乾隆三十六年(1771)鼕,仲則入安徽學使朱筠幕中,不久洪亮吉亦至。朱筠嘆賞二人纔華,致書錢大昕、程晉芳說:“甫蒞江南,晤洪、黃二君,其纔如龍泉、太阿,皆萬人敵。”(洪亮吉《傷知己賦》,《卷施閣文乙集》卷二,《洪亮吉集》,中華書局,2001年)翌年三月上巳,朱筠率幕賓大會於采石磯太白樓,賦詩者十數人,仲則《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詩成,一時推為擅場。洪亮吉《國子監生武英殿書簽官候選縣丞黃君行狀》(以下簡稱“《行狀》”)載雲:“為會於采石之太白樓,賦詩者十數人,君年*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頃刻數百言。遍視坐客,坐客咸輟筆。時八府士子以詞賦就試當塗,聞學使者高會,畢集樓下,至是咸從奚童乞白袷少年詩競寫,一日紙貴焉。”仲則隨朱筠等人登采石,遊青山、黃山、齊雲山,飽覽山水形勝,既有知音的相惜,又有山水的怡情,仲則度過他人生中*歡快的一段時光。其詩盡情展現飄逸的天纔,不過“淒涼”的基調並未改變多少,故飄逸中蘊含著濃郁的苦味,灑脫中有難以解脫的郁悶,笑語中有不易言傳的酸辛。
生於江南,遍遊吳楚,飽覽東南山水,黃仲則又懷著對燕趙山水與幽並之氣的向往,久欲北遊,然時光蹉跎,未能如願。乾隆四十年(1775),他決意實現北遊的願望。《將之京師雜別》其一:“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其二:“看人爭著祖生鞭,彩筆江湖焰黯然。”詩人一再表白此行無意於功名,之所以北遊,是由於自感詩中缺少幽燕之氣。洪亮吉《行狀》亦載雲:“故平生於功名不甚置念,獨恨其詩無幽並豪士氣,嘗蓄意欲遊京師,至歲乙未乃行。”京師之遊,確實使仲則詩中多了一些幽燕之氣。但他進一步陷於困頓,尤其是移家京師後,心力交瘁,肺病日重,*後在債家逼迫下,抱病出京,客死逆旅。這樣的遭遇賦予其詩更濃重的傷感色彩,他想成為“幽燕老將”的理想也隨之幻滅了。清人趙希璜因此感嘆說,如果仲則不遊京師,可能不會那麼早就離開人世,《校仲則詩付梓,不覺愴然》其二:“為愛幽並悲壯氣,頓教仙骨落塵埃。”當然,應該承認這一現實,如果沒有北遊的種種痛苦,就不會有仲則更傑出的詩歌成就。從這個意義上說,仲則的北遊,是他人生的一大不幸,卻是詩壇和詩家的一件幸事。
這裡需要說明的是仲則與都門詩社諸子的唱和。翁方綱、蔣士銓、程晉芳、吳錫麒等人在京師結都門詩社,邀仲則入社。仲則與翁方綱、蔣士銓等人交遊,不無沾染以學為詩的風氣。在學問與詩歌之間,他一度欲廢詩而專事考據之學。這其中的原因,除了翁方綱等人的影響外,還包括他欲借此遁世的想法。現實帶來的沉重痛苦,使他幾不能承受,以至於想逃避到古書中去。這也難怪其詩中忽然少了許多“冰雪”氣,而多了幾分“蟲魚”味。如《漢吉羊洗歌,在程魚門編修齋頭作》等詩,幾可作“注蟲魚”的文字來看。總體以觀,仲則京師所賦詩多用書卷,但畢竟大多數作品是以情韻為主,如《桂未谷明經以舊藏山谷詩孫銅印見贈》等詩,俱有可觀處,與翁方綱之詩有所不同。
仲則是一個“真正的悲劇詩人”(章衣萍《黃仲則評傳》)。寒士甘於沉淪,既是面對現實的無奈,也是一種自我的人生選擇。在一個詩人沒落的時代,仲則選擇詩歌人生的道路,“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癸巳除夕偶成》其二)實是雕肝鏤腎的痛心之語,而非真正的自悔,故又吟唱:“相將且盡筵前醉,位置吾儕豈在人。”(《丁酉正月四日自壽》其二)其早逝與“並力作詩人”有著密切的關繫。清人朱珪《念奴嬌·題黃仲則詞後》嘆雲:“感慨淒涼,盡平生、嘔出一腔心血。剩有遺編,纔展卷,便教痛深愁絕。”仲則之死是清中葉詩壇的悲劇,同時也構成了對乾隆“盛世”的一種反諷。
二
袁枚《續詩品·崇意》以為“意似主人,辭是奴婢”,“開千枝花,一本所繫”(《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清乾隆間刻本),所論自具道理。不過,黃仲則詩歌在崇意尚情的同時,又推重詩歌藝術手法。詩人感於哀樂,傳寫心聲,獨抒性情與高超的藝術手法熔鑄一體,構成了其詩歌獨特的風貌。
清人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錄》以仲則比行者武松,贊雲:“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所謂“殺人”,是指其詩具有摧肝斷腸的情感力量。仲則詩淒愴感人,除自抒真情外,還多借助了以哀筆寫樂景的手法,每每“逢樂生悲,言歡長嘆,對景情嗚咽”(朱珪《念奴嬌·題黃仲則詞後》)。乾隆盛世,對寒士而言,不過是空中樓閣,饑寒流離、失意困頓使其對盛世產生悲觀、厭倦的意緒,當館閣詩人點綴升平之際,寒士則吟唱著淒霖苦雨的心曲。繁華之地是寒士敏於踏入的人生舞臺,仲則的筆下揚州、京師等地變成一片蕭瑟之處。如《廣陵雜詩》繪寫揚州陰郁的“暮氣”,《九月初二日曉雪》繪寫京師的“蕭條”,搋去了盛世的華袞,尤其耐人尋味。同樣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重陽詩和除夕詩,如《癸巳除夕偶成》諸詩,將節日歡愉一變為淒涼之境。無疑,以哀筆寫樂景不純粹是仲則個人審美的偏嗜,其中還體現了他對世道人心的疑惑和怨憤之情。
比興是古代詩歌*重要的藝術手法之一,後世詩論家多認為宋代以後比興已衰。仲則與洪亮吉共倡比興,不過,他們不是簡單地復古,而是欲借此以創新。仲則詩引類善喻,寓興深微,且所比之物頗多寒微枯敗者。大量詠烏詩句,即構成《兩當軒集》別一樣的景觀,如《寒鴉》以寒鴉自譬人生征逐之苦,反復詠嘆無衣無褐的淒涼;《啼烏行》摭景近前,依以擬議,詠嘆“人不如鳥能種情”,鞭撻人世的冷漠無情;《烏棲曲》寫老烏盼雛歸巢的心理,深寓身世之感;《饑烏》形像地刻畫出盛世寒士謀生的矛盾心理和尷尬處境。仲則之所以對寒鴉有一種特殊情感,這與他飄零的人生、乞食的生涯與寒鴉相似有一定的關繫。另外,寒鴉又是孤獨、失意的像征,是灰色調的,仲則借此傳寫了人生的倦意與寒士的沉淪。這類灰冷色調的作品“真如同在一片歌舞升平、笙鼓齊鳴的景觀前剪出一束墨色花絮,從而令人喪氣不歡”(嚴迪昌《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縱觀中國詩史,這尚是不多見的。善於比興,使仲則詩言盡而意無窮,如鐘嶸《詩品序》所雲“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亦如張維屏《聽松廬文鈔》所評:“有味外之味,故咀之而不厭也;有音外之音,故聆之而愈長也。”
詩主性情,議論、寫實亦不可廢,要在性情面目人人各具。仲則詩擅長寫實,工於議論,其成就幾與清初詩人吳偉業相媲美。如《圈虎行》《獻縣汪丞坐中觀技》等詩以生動的白描和巧妙的議論見長,妙筆生花,措意甚深。《慈光寺前明鄭貴妃賜袈裟歌》《餘忠宣祠》等詩一唱三嘆,平中見奇,別開生面。清人延君壽《老生常談》認為仲則歌行佳者可得五六十篇,“本朝此體,幾無二手”。詩是心聲,不自抒真情,而專求體制、格調,則失之彌遠。仲則不屑故作大聲壯語,也無意標舉妙悟絕塵,詩人感於哀樂,狀今人之情、今日之事,《移家來京師》六首、《都門秋思》四首、《別老母》等詩俱是取材近前,筆調寫實,下筆著墨了無雕鑿痕跡,其真情感人大抵由寫實而來,其妙境也正在實處。
乾隆詩壇,無論肌理派詩人,還是性靈派詩人,都喜愛用典使事。肌理派尤甚,以學問為詩,用典浩繁,使事生僻,每自加注腳,多有獺祭之弊。仲則博學多聞,受時代風氣影響,亦好用典使事。總體以觀,仲則用典使事,和宋人蘇東坡相近,精熟先秦諸子及漢魏、晉唐諸史,故隨所遇輒有典故供其援引。《兩當軒集》之詩用典使事講求自然變化,而且領新標異,直欲於前賢之外,另闢一奇,可以說是化板重為清新,給乾隆詩壇吹入一股新鮮的空氣。
黃仲則詩歌崇意尚情,不以藻繢為能事,但並不意味其不重用字。仲則與洪亮吉論詩,就曾勸其深心細閱明人高啟之詩,“求其用意不用字,字意俱用處”(《與洪稚存書》)。清人劉大觀《書黃仲則詩後》評仲則詩雲:“《悔存》八卷十萬字,字字經營出苦思。”概而言之,仲則詩用字有兩大特點。一是尖新奇崛,意取新警。他十分鐘愛一個“立”字,如《山房夜雨》:“山鬼帶雨啼,饑鼯背燈立。”《秋夕》:“羨爾女牛逢隔歲,為誰風露立多時?”《湖上雜感》其一:“不見故人聞舊曲,水西樓下立多時。”《癸巳除夕偶成》其一:“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綺懷》其十五:“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立”字,換言之,即無語、沉思、孤獨,這既是詩人飄零孤獨的像征,又是深衷淵懷的寫照,也是心靈不寧的一種外化。由此來看,仲則詩中“立”字,用意甚深。杜詩善用“自”字,如“村村自花柳”、“寒城菊自花”、“故園花自發”、“風月自清夜”、“虛閣自松聲”等,清人薛雪《一瓢詩話》評雲:“下一‘自’字,便覺其寄身離亂、感時傷事之情,掬出紙上。不獨此也,凡字經老杜筆底,各有妙處。”仲則也多用“自”字,如《夜坐寫懷》:“作詩辛苦誰傳此,一卷空宵手自摩。”《春感》其二:“宮闕自天上,家山隻夢中。”這些詩句傳寫淒涼心境,個性鮮明,頗得杜詩用字之妙。仲則又喜用“誰是”,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一評雲:“記黃仲則有禽言斷句雲:‘誰是哥哥,莫喚生疏客!’尖新至此,令人欲笑。”其實,仲則用字尖新,令人欲笑,而又不免悲從中來,如《太白樓和稚存》:“凡今誰是青蓮纔,當時詰屈幾窮哉!”《何事不可為二章詠史》其一:“父人復人父,誰非竟誰是?”“誰是”一詞是詩人失路的痛哭,也是對上蒼發出的質問。二是用字寒瘦苦澀。宋人黃庭堅詩如“藥中峻品,以僻澀新奇之制,起陳腐恬熟之病”(《靜居緒言》,《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仲則以“涪翁之後身”(《送馮魚山庶常歸欽州》)自任,遠承祖法,下字用語,亦以寒瘦苦澀見長。檢《兩當軒集》詩,撲面而來的便是病馬、病婦、病骨、人鬼、殘燈、斷梗、斷魂、殘星、殘陽、暮氣一類的衰颯之語,氣韻幽冷,愴人心神,而且味如橄欖,使人回味無窮。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二雲:“寫景易,寫情難。寫情猶易,寫性尤難。”無疑,仲則用字尖新奇崛、寒瘦苦澀,臻至妙境,正鮮活地體現了詩人的性情。
三
黃仲則詩深受人們的喜愛,有關贊譽之辭不暇引述,包世臣、張維屏的說法即頗具代表性,這裡需要指出如何評論有關黃仲則詩歌的質疑之論。
所謂“禮法仇狂士,乾坤侮俊人”。黃仲則其人其詩在清代也受到不少誤解和質疑。嚴迪昌先生《論黃仲則》曾經指出仲則是一位“在‘天纔’的贊譽聲中被曲解了的詩人”。翁方綱、畢沅等人贊賞其纔調,卻不免慨嘆其“卒以不自檢束”(畢沅《吳會英纔集小序》),以至於昆侖玉碎。清代不少論者還以為仲則之詩超逸有餘而博大不足。張維屏曾對此進行駁斥,《聽松廬文鈔》雲:“子之意,必以多用書,多數典,而後博乎?必以襲杜、韓之貌,學明七子之聲,而後為大乎?”以上批評,大抵屬於善意的“誤解”。更有甚者以為仲則耽酒好色,其人“不足重”。張維屏《聽松廬詩話》亦為之辯解說:“至仲則親老家貧,窮愁抑塞,念念不忘將母,乃欲謀升鬥之養,而不獲遂其志。卒至饑驅奔走,客死他鄉,吾方悲之不暇,又何暇以禮法繩之耶?”
在有關的爭議中,翁方綱與洪亮吉的衝突也值得一提。黃仲則去世不久,翁方綱為其編刻《悔存詩鈔》八卷,從千餘首詩中刪得500餘篇,並在序中指出仲則詩隻有經過“嚴刪”,始能傳世。洪亮吉看法頗不相同,力主將仲則詩全編付之剞劂。翁方綱深感不滿,致洪亮吉手札雲:“然仲則之詩,必如此嚴刪,乃足傳之,若全付劂,則非所以愛之矣。懇吾兄速致札關中,暫停梨棗,則弟即將刪本寄去,否則此刪本煞具苦衷,亦不肯輕以示人也。”洪亮吉未能苟同,《劉刺史大觀為亡友黃二景仁刊悔存軒集八卷工竣,感賦一首,即柬刺史》詩雲:“檢點溪山餘笠屐,刪除花月少精神(注雲:詩為翁學士方綱所刪,凡稍涉綺語及飲酒諸詩,皆不錄入)。”(《卷施閣詩》卷十八)應該說,如果仲則全編不傳,僅有《悔存詩鈔》傳世,其“性靈”難免要被“抽空”,變成一副空架子,我們今天恐怕就很難認識其人其詩的真面目了。
四
黃仲則一生賦詩甚多,嘉慶間趙希璜、鄭炳文編刻《兩當軒詩鈔》十四卷,存詩850餘首。咸豐八年(1858),黃志述所刻《兩當軒全集》,收詩1072首,後世刻本多沿仿此本。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李國章先生校點《兩當軒集》,以光緒本作底本,並補收光緒本漏刻詩8首。其實,仲則現存詩仍隻是他一生創作的少數。洪亮吉《行狀》稱仲則歿後篋中詩“篇幅完善者至二千首”。即使這2000餘首詩,也還是詩人刪存後的數字。清人汪啟淑《鹿菲子小傳》稱仲則“年始二十餘,得詩已二千餘首”(《續印人傳》)。乾隆四十年(1775),仲則在《詩集自敘》中說:“恐貧病漂泊,脫有遺失,因檢所積,十存其二三,聊命故人編次之。夫幼之所作,稍長輒悔,後之視今,何不獨然。”據此以推,仲則一生賦詩當遠在4000首以上,以其三十五年的生命歷程和幾近二十年的創作生涯來看,這個數量是驚人的。
清代詩歌浩如煙海,編纂《全清詩》尚是一個杳杳無期的工程。清詩選本的編集也非易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個時代距離我們太近了。唐詩在經過千餘年的歷史檢汰後,優劣區分較易。而編選清人之詩,尚是檢汰清詩的歷史長河中的一些初步嘗試。所以,我們主張多撰寫幾部清代文學史,編刊一些作家之集,這將有助於清代文學的傳播和研究。
翁方綱編刻的《悔存詩鈔》“凡涉綺語及飲酒諸詩皆不錄入”,當時就遭到洪亮吉的強烈反對。畢沅《吳會英纔集》、王昶《湖海詩傳》、張應昌《清詩鐸》、徐世昌《晚晴簃詩彙》俱收錄仲則不少佳作。今人陳永正(止水)先生編選《黃仲則詩選》(三聯書店香港分店初版,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再版),選詩103首,詳加注解,對仲則之詩的普及多有貢獻。本次編選《黃景仁詩選》,以李國章校點《兩當軒集》為依據,參以其他刻本與選本,選詩348首。有關錄詩的標準,有兩點需要說明。其一,嚴迪昌先生不贊同選本陳陳相因,曾經提出“新、美、活”的編選準明清詞》,天地出版社,1997年)。本次詩選,亦是以“新、美、活”為則。其二,在文學史視野觀照下,選詩力求較全面地反映仲則創作的實際,如大量選錄《悔存詩鈔》摒棄的“涉綺語及飲酒諸詩”,蓋因這類詩能見仲則的真性情;選錄不少以學為詩的作品,是由於這些詩是其創作的一個重要方面。
本書初版以文字稿錄入,條件簡陋,又倚於門人之力,自己疏於校理,魯魚豕亥之誤甚多。筆者深悔當年的魯莽無知,每有負罪之感。承蒙湖湘纔士謝衛民兄、南京師大宋雪博士、浙江大學劉雄博士不棄,指正錯謬,受益良多。此次修訂,復參考許雋超先生《黃仲則年譜考略》,在此一並致以謝意。前哲蔣劍人、朱建新皆選注有《黃仲則詩》,筆者見聞鄙陋,曩昔且欲束書不觀,今取而讀之,知前賢遠不可追也。小書增訂於2011年歲末,明年二月作補記,即交出版社待梓。光陰荏苒,忽忽十載,始得排印。近接校樣,重作勘讀,知十年前增訂仍嫌粗疏,乃作考補。又見張草紉先生《黃仲則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以下簡稱“張注”)、蔡義江諸先生《黃仲則詩選》(中華書局,2011年,以下簡稱“蔡注”)刊行,購讀之,知各有所得,遂檢可采者各數條,以為訂補。
參酌蔡注訂補14條:仲則《觀潮行》“前胥後種”一條;同篇“我欲停杯一問之”一條;《驟寒作》“萬竅”一條;《偕容甫登絳雪亭》“橫江鶴”一條;《寄王東田丈》“射生手”一條、“學羌語”一條;《子夜歌》解題一條;《夜起》“叔夜於仙已絕緣”一條;《重九後十日醉中次錢企盧韻贈別》“莫羨悠悠世上名”一條;《秋夜燕張蓀圃座》“白雪”一條;《春感》“宮闕自天上,家山隻夢中”一條;《三疊夜坐韻》“散帖半床休檢點,愛它鼠跡滿凝塵”一夜獨登天橋酒樓醉歌》“陶家”一條;《圈虎行》“不如鼠”一條。
參酌張注訂補者20條:《秋夜曲》“雙鴛鴦”一條;《莫打鴨》“芙蓉”一條;《湘江夜泊》“三十六灣”一條;《武陵吳翠丞降乩題詩,仿其意為此》“土花”一條;《大造》“阿保”一條;《即事》“宿雨”一條;《春風怨》“題來”一條、“沉沉”一條;《秋夜燕張蓀圃座》“屈膝”一條;《即席分賦得賣花聲》“齒頰生香”一條;《十月一日獨遊臥佛寺逢吳次升、陳菊人,因之夕照寺、萬柳堂,得詩六首》“綠野名園”一條、“翠微”一條;《烏岩圖歌為李秋曹威作》“曾參冠”一條;《都門秋思》“好尋騶卒話生平”一條;《夜坐示施雪帆》“行縢”一夜獨登天橋酒樓醉歌》“雙壇”一條;《送陳理堂學博歸江南》“布帆安穩作歸人”一條;《臘月廿五日飲翁學士寶蘇齋,題錢舜舉畫林和靖小像用蘇韻》“點漆”一條;《惱花篇,時寓法源寺》“非人誰與”一條;《夜雨》“天漏罅”一條。
朱建新、蔣劍人二先生舊注,有所參酌,各為標明。臚列諸條,以示不掠人之美,亦見注解非易事。至於注者抄挪沿用,茲不論。謹因小書淺陋,貽誤注家,冒瀆讀者,誠致歉意。
此次校稿,蒙人文社胡文駿、杜廣學先生之允,得事考證,補所未完,增釋舊典、今典若干。如《二十三夜偕稚存、廣心、杏莊飲大醉作歌》諸篇,補仲則與馬鴻運、左輔、洪亮吉聚飲,號“城東酒徒”故事。指出《雜詩》“前後”二句反用曹植《箜篌引》詩句;《鋪海》“迷婁”,即迷空,與迷樓無涉;《宣城雜詩》“宣城花”兼用宋人蘇為典事;《答和維衍二首》“如豆和黃”乃磨豆成漿,非如今人穿鑿之釋;《獨鶴行簡趙味辛兼示洪對岩》“商山君”,用商山隱士高太素故事。《洪忠宣祠》“梨面”,引民國《黑龍江志稿》作解。《湖上雜感》“酒面”,引白居易、陶淵明詩及吳瞻泰《陶詩彙注》增釋之。《別稚存》“此去風塵宜拭目”,引《漢書·張敞傳》以作新解。《雜題鄭素亭畫冊》之“鄭素亭”,考為明代畫工鄭書遜。《壽陽》“河胃”,引陳維崧《南陽懷古八首》證其即“淮水”之稱;《懷映垣內城》之“映垣”,考為荊溪任映垣。《濟南病中雜詩》“南山”,指齊地南山,即歷山。《將之關中留別吳二春田》之“吳二春田”,考為休寧吳蘭芬。《典衣行》一首,考為乾隆三十四年鼕和洪亮吉《典衣行》所作。《述懷示友人》“檐前”句所缺第六字,蓋為“爵”字。
注書不易,況所學短淺,根基薄陋,豈不難哉!仲則之詩,當時即有論者以為不易讀。小書雖經修訂,其不達者、謬誤處當仍多,祈請方家讀者不吝賜教,減我文字之業,以更有助於仲則詩篇之播傳,人生幸莫大焉!李聖華
二○○四年十月初稿第一稿
二○一二年春補記
二○二一年春再校畢,補記於越文化研究院少年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