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隻待一個月(在村裡也就住幾十年),一個月後,村裡來一些人,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我們一走,不管活兒干沒干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老鼠會在倉滿洞盈之後,重選一個地方打新洞。也許就選在草棚旁邊,或者草垛下面。草棚這兒地勢高,干爽,適合人築屋鼠打洞。麥草垛下面隱蔽、安全,麥稈中少不了有一些剩餘的麥穗麥粒,足夠幾代老鼠喫。
鳥會把巢築在草棚上,在伸出來的那截木頭上,塗滿白色鳥糞。
野雞會從門縫鑽進來,在我們睡覺的草鋪上,生幾枚蛋,留一地零亂羽毛。
這些都是給下一年來到的人們留下的麻煩事情。下一年,一切會重新開始。剩下的事將被擱在一邊。
如果下一年我們不來。下下一年還不來。
如果我們永遠地走了,從野地上的草棚,從村莊,從遠遠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結束了,或者人還有萬般未竟的事業但人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那麼,我們干完的事,將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別說一座鋼鐵空城、一個磚瓦村落,僅僅是我們棄在大地上的一間平常的土房子,就夠它們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鏟平踩瓷實的院子。草根蟄伏在土裡,它沒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窺聽地面上的動靜。一年又一年,人的腳步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時緩時快,時輕時沉。終於有一天,再聽不見了。草根試探性地拱破地面,發一個芽,生兩片葉,迎風探望一季,確信再沒锨來鏟它,腳來踩它,草便一
棵一棵從土裡鑽出來。這片曾經是它們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樣地聳著一間土房子。
草開始從牆縫往外長,往房頂上長。
而房頂的大木梁中,幾隻蛀蟲正悄悄干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用八十七年,把這棵木梁蛀空。然後房頂塌下來。
與此同時,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衝掉牆上的一塊泥皮。
厚實的牆基裡,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築在牆基裡,大螻蟻在牆裡死去,小螻蟻又在牆裡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歷,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牆根就徹底毀了。曾經從土裡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裡。
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跡,幾乎是不可能。
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舊扔掉的一隻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除了時間。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所謂永恆,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這件事物還在。
時間再沒有時間。
一片葉子下生活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片葉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飲,左鄰一隻叫花姑娘的甲殼蟲,右鄰兩隻忙忙碌碌的褐黃螞蟻。這樣的秋天,各種糧食的香味彌漫在空氣裡,粥一樣稠濃的西北風,喝一口便飽了肚子。
我會讓你喜歡上這樣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過下去。葉子下懷孕,葉子上產子。我讓你一次生一百個孩子。他們三兩天長大,到另一片葉子下過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計劃生育,隻計劃好用多久時間,讓田野上到處是我們的子女。他們天生可愛懂事,我們的孩子,隻接受陽光和風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裡領受我們的全部旨意。他們向南飛,向北飛,向東飛,都回到家裡。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小窪水邊,一塊土下,一個淺淺的牛蹄窩裡,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針尖小的一絲陽光暖熱身子,頭發細的一絲清風,讓我們涼爽半個下午。
我們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發芽的草籽上,夢中我們被手掌一樣的蓓蕾捧起,越舉越高,醒來時就到夏天了。扇扇雙翅,我要到花花綠綠的田野轉一趟。一朵叫紫胭的花上你睡午覺,一朵叫紅媚的花兒在頭頂撐開涼棚。誰也不驚動你,紫色花粉沾滿身子,紅色花粉落進夢裡。等我轉一圈回來,拍拍屁股,寶貝,快起來懷孕生子,東邊那片麥茬地裡空空蕩蕩,我們趕緊把子孫繁衍到那裡。
如果不嫌輕,我們還可以像兩股風一樣過日子。春天的早晨你從東邊那條山谷吹過來,我從南邊那片田野刮過去。我們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風。是兩股緊緊抱在一起的風。
我們吹開花朵不吹起一粒塵土。
吹開塵土,看見埋沒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樣。
當更大更猛的風刮過田野,我們在嘩嘩的葉子聲裡藏起了自己,不跟它們刮往遠處。
圍繞村子,一根楊樹枝上的紅布條夠你吹動一個下午,一把舊鐮刀上的斑駁塵鏽夠我們拂拭一輩子。生活在哪兒停住,哪兒就有鏽跡和累累塵土。我們吹不動更重的東西:石磨盤下的天空草地,壓在深厚牆基下的金子銀子。還有更沉重的這片村莊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許,吹響一片葉子,搖落一粒草籽,吹醒一隻眼睛裡的晴朗天空——這些纔是我們最想做的。
可是,我還是喜歡一片葉子下的安閑日子,葉子上懷孕,葉子下產子。田野上到處是我們可愛的孩子。
如果我們死了,收回快樂忙碌的四肢,一動不動躺在微風裡。說好了,誰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們的死告訴孩子。死亡僅僅是我們的事。孩子們會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
如果我們不死,隻有頭頂的葉子黃落,身下的葉子也黃落。落葉鋪滿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們搭乘拉禾稈的牛車回到村子。天漸漸冷了,我們不穿鼕衣,長一身毛。你長一身紅毛,我長一身黑毛。一紅一黑站在雪地。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螞蟻洞穴避寒幾日。
不想過鼕天也可以,選一個隱蔽處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綠。睜開眼,我會不會已經不認識你,你會不會被西風刮到河那邊的田野裡。鼕眠前我們最好手握手面對面,緊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陽光從東邊照來,先溫暖你的小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來等我一會兒。太陽照到我的臉上我就醒來,動動身體,睜開眼睛,看見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塵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說。
又一年春天了。我說。
我們在城裡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在城裡的車是否已經跑丟了轱轆。城裡的朋友,是否全變成老鼠,順著牆根溜出街市,跑到村莊田野裡。
你說,等他們全變成老鼠了,我們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