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為什麼給杜月笙立“傳”
徐鑄成
從1959年《辭海》開始編寫起,我就斷續地參加了一部分工作。當時有些戒律,活著的人一律不收入辭書,說是尚未“蓋棺論定”,怕以後有變。在那個年月,也真是難說的,說不定哪一天狂風飆起,會有一批原來是十全十美的好人,被塗上各種顏色,甚至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對於已經過去的近、現代人物,也限制很嚴,好人,隻收到某一“級別”,而且要用階級的顯微鏡看看,是否有瑕疵。壞人,則除大奸大惡外,從嚴收錄。進入辭書,仿佛是一種政治待遇。
當時的報刊、書籍,談今說古,選題標準大抵也是如此。
十年動亂,把現實和歷史隔絕了!
許多歷史書籍以及珍貴史料,都被目為“四舊”而被破除、焚化了。
造成的後遺癥之一,是使人們特別是青年一代,對昨天和前天的茫然無知。
記得“四人幫”垮臺的次年,我曾看過一次話劇《西安事變》,發現前後左右有些青年觀眾,不時竊竊私議:張學良是怎樣的人物?楊虎城是否地下黨員?宋子文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端納又是什麼角色?當時我曾默想,這種情況,過去有過沒有?我們在青年時代,對於已過去四五十年的人物、事件,如曾國藩、李鴻章、康有為……以及甲午戰爭、戊戌政變、八國聯軍等等,雖然不是“如數家珍”,大體總還是了解的,因為中小學就有歷史課,記述往事的文章、筆記隨時可以看到。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一切撥亂反正,講求實事求是。關於歷史的書籍,出版得多了,許多曾有爭議的歷史問題,通過討論,逐一得到比較一致的結論;很多被歪曲過的人物,也已還其本來面目。這個風氣的開創,已為繁榮文化、提高精神文明,打下了基礎。
在這種風氣的鼓舞下,這兩三年來,我不揣愚陋,把過去的經歷和見聞,繫統或片斷地陸續寫了出來,迄今粗粗估計,約達七八十萬字,分別在上海、四川、香港出版了四本書,算是對喜出望外的新時代——真正有了希望的時代,盡一點綿力。
去年夏天,朋友們鼓勵我寫一篇杜月笙傳。我認為,以這個人物為核心,特別對青年讀者介紹一點舊上海、舊中國的概貌,作為“溫故知新”,是有一定意義的,因此,輕易地接受了這個建議。想不到在鋪紙落筆時,困難就一個接一個地來了,首先是我對這個人和這個“社會”的了解不全、不深;其次,所能搜集到的材料也不夠繫統、真實。
還有,當報紙將連載的預告刊出以後,他的家屬以及海內外多少和他有點關繫的人,相當敏感,怕我會大加“討伐”。這也難怪,因為“久已夫”所形成的風氣,寫好人要好上加好,從來沒有一點缺失,而且三代都是革命至少是進步的。壞人要壞上加壞,紅眉毛,綠眼睛,雙手沾滿了人民的鮮血,哪怕是極小的好事也沒有做過,即使有,也一定是“兩面三刀”,偽裝騙人。杜月笙是橫行上海、聞名中外的大流氓,又是“四一二”反革命事件的幫兇,自然不在話
下了。
能不能突破這個“框框”,對這樣一個人物,也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來加以介紹呢?我想試試。
硬著頭皮,伏案寫了一個夏天,總算把它寫出來了。常常是滿頭大汗,主要倒不是溽暑,而是對有些材料的考證、取舍,很費周章。還有,如果不把當時的背景和關聯的人物交代清楚些,中年以下的讀者怕不易了解;而把材料鋪得太開闊,又怕失去“正傳”的主題;對於一事的功罪,究竟如何纔評議得恰如其分,當然更要反復推敲。我的想法,即使像這樣一個反面人物,也不該對他亂潑污水;他曾經做過的一些好事,不必亂猜他的動機如何,而不予肯定。
評議歷史人物,該像“庖丁解牛”一樣,摸清情況,一刀下去,骨頭是骨頭,肉是肉,分解得清清楚楚。我沒有學好歷史辯證法,所操的,是一把鈍刀,肢解的結果,自然難免有骨肉不清,甚至連皮毛也沒有刮淨的地方。
前面的幾段,陸續在報上刊載後,據朋友們告訴我,在郵局報亭前排隊買報的,還是中老年的同志為多,可見我寫的還不夠通俗。因此,在寫後面幾節時,在這方面就多加注意。浙江人民出版社願出單行本,我又從頭加以補充整理,吸收了讀者提供的大量寶貴材料,並加了一些注釋。當然,缺漏和不實的地方,肯定還是不少的。
寫成以後,我曾去蘇州、無錫及故鄉宜興遊覽了半個月,曾接觸不少青年工人、職員,當我被介紹說是“老報人”時,一般是茫然的,後來提到最近曾寫過“杜月笙”,青年們就點點頭,含笑相問,仿佛是老朋友了。
這使我很有感觸。由此可見,青年們是多麼需要歷史知識,特別是近、現代史。除正規的、繫統的歷史著作和課本外,筆記、野史、人物傳記,都可以彌補這方面的不足,因為經過“那個”十年,留著很大一段空白呵!
這個“正傳”,是一個嘗試,我今後還打算寫點其他人物。特別想拋磚引玉,希望更有條件的同志們,響應黨的號召,多寫出有關近、現代史的好書來。
1982年春節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