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雲嫁給誰
讀《紅樓夢》的人,誰不喜歡那位大說大笑、豪爽曠達的史湘雲“史大姑娘”呢?在前八十回,史湘雲無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曹雪芹花在她身上的筆墨並不比花在林黛玉和薛寶釵身上的少。但到了程高本後四十回續書裡,這位活蹦亂跳的史大姑娘,卻成了一個淡若無人的“影子”,幾處極為簡略的側面交代,就算把史湘雲“歸結”了。
第一〇六回通過史家兩個婆子之口,透露湘雲“就要出閣”,“姑爺長得很好,為人又和平”。
第一〇九回賈母病重,湘雲未來,“說是姑爺得了暴病”。
第一一八回王夫人談話提及 :“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
真是敷衍塞責,草草了事。
史湘雲在曹雪芹原著佚稿中如何結局,曾經是紅學研究中一個爭論不休的老大難問題。爭論的核心是史湘雲嫁給了誰?是衛若蘭?還是賈寶玉?
認為史湘雲嫁給衛若蘭的,以蔡義江為代表,主要的根據是兩條脂批。但這兩條脂批的意義並不明確,不同的理解可以有不同的解釋。我在《石頭記探佚》中做過詳細的辯證,證明史湘雲嫁衛若蘭的猜想純繫對這兩條脂批誤解所造成。高飏在《從“終久”看樂中悲及湘雲結局》和《話說“金麒麟”》(收入拙著《獨上紅樓》)兩篇文章中作了很有說服力的補充論證。
這裡還涉及文藝理論問題,以及對《石頭記》(《紅樓夢》)思想深度、曹雪芹立意大旨等問題的理解。主張史湘雲嫁衛若蘭的人,很重大的一個失誤是他們沒有切實把握曹雪芹的創作動機,對《石頭記》的思想內涵和美學內涵認識膚淺。
比如,他們沒有真正弄懂“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這種在真、善、美三要素中突出“真”的美學思想的深刻性,不能把握這種審美思想派生出的小說人物,其思想性格的立體性和復雜性。前八十回描寫過湘雲曾對寶玉發表“經濟酸論”,和黛玉有一兩次小意氣,對寶釵十分佩服敬重,就把湘雲說成是一個“釵黨”,因此作出這樣的評論 :“在大觀園裡的封建正統派與反映新興市民社會勢力要求的叛逆者之間的思想搏鬥中,她總是與封建主義者薛寶釵沆瀣一氣,而與賈寶玉和林黛玉針鋒相對。”“史湘雲的受封建主義濡染很深的思想性格,與賈寶玉愈來愈堅定的叛逆性格,是多麼的格格不入。”在這樣一種思想邏輯下,引申到佚稿中的情節設想,就認為史湘雲嫁給賈寶玉是不可能的。
這種看法其實正反映了一種思想方法上的片面性,用過去的話說就是“形而上學”,被教條主義桎梏了頭腦。史湘雲敬重寶釵,卻並不就是“釵黨”,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後,黛玉不也很佩服寶釵嗎?所謂湘雲發表過“經濟酸論”,其實也就是勸寶玉和官場上的人也要有所來往,要到社會上歷練一下,不過是極普通的常規價值觀念的體現,並不能因此就給戴上一頂“封建正統派”的大帽子。這些描寫不過是渲染湘雲相對來說是一個比較有口無心的人,是一種“性格”。這些評論說明在一個比較長的歷史時期內,我們的思想方法和文藝評論曾經是多麼僵化,直來直去,腦子不帶轉彎兒。
主張史湘雲嫁衛若蘭,表面上是一種情節的猜測,骨子裡反映出沒有真正理解曹雪芹原著的思想內涵。比如有這樣的說法:“像賈寶玉這類人物,親歷了從富貴繁華到抄家破落的巨大政治變故以後,對現實和人生有了更深切的體會,在絕望之餘,他隻有斬斷塵緣,遁入空門,復歸到青埂峰下的原位去了。”因而認為賈寶玉在“棄寶釵、麝月”而“懸崖撒手”(脂批)出家之後不可能再和史湘雲結合。
一方面,這是受《紅樓夢》研究本身進展程度的制約,如這裡實際上把賈寶玉和補天頑石畫了等號,而在曹雪芹原著中,其實神瑛侍者是賈寶玉,而補天頑石幻化成通靈玉,隻是賈寶玉的“隨行記者”,賈寶玉並不是補天頑石,因而也不會“復歸到青埂峰下的原位”。另一方面,這種情節設想的思想基礎,就是認為《石頭記》的主題思想是“色空”,賈寶玉以出家為最後歸宿纔是合理的情節演變。卻沒有弄明白小說全書“大旨談情”,最後一回是“情榜”故事,是以肯定“情”而否定“空”作思想落足點的。賈寶玉在出家後又還俗與史湘雲結合纔是符合這一主導思想的情節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