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世紀末的符號像征和文藝創作領域,黃色是一種非常不受歡迎的色彩。與它相關聯的有嫉妒、虛偽、謊言、背叛、瘋狂等諸多惡習與負面概念。盡管如此,在現實生活和世俗文化中,黃色的使用卻並不罕見,尤其是在紡織品和服裝上。在15世紀,社會各階層都不排斥黃色服裝。尤其是女性,無論貴族還是平民,市民還是農民,都對黃色服裝表現出不同程度的喜愛。但到了16世紀,情況或多或少發生了變化。貴族階層的人們對黃色的使用越來越少,它不再是一種時尚的、優雅的、受人追捧的色彩了。可以說,它的地位再也未能恢復,即便是被稱為啟蒙時代的18世紀,科技的進步使得各色繫內的色調都得到了極大的豐富,但對黃色地位的提升作用有限。事實上,盡管它未曾徹底從人們的視野裡消失,但從近代初期開始,黃色就進入了一個漫長的衰退時期,而這種衰退逐漸波及整個社會。從19世紀中葉起,黃色的衰退加劇,其影響至今猶存:無需多高的洞察力便能發現,在我們的日常環境中黃色使用得依然不多,在歐洲各地都是如此。
要想找到這場衰退的全部原因並不容易。或許是因為黃色在符號像征領域的負面形像終於影響了現實生活,把像征叛徒的色彩穿在身上並不令人愉快。此外,除了昂貴的番紅花染料之外,其他的黃色染料,無論是木犀草還是金雀花染出來的色調都會將人的面色映襯得更加蒼白。或許與大部分黃色顏料和染料的化學性質也有關繫,化學上的不穩定性令人對這種色彩失去了信任。與綠色繫中幾乎所有的顏料和染料一樣,黃色不僅不穩定,而且容易變髒,在某些種類的光線下會失去光澤,在臨近的其他色彩映襯下會顯得丑陋,並且一旦受到一點點混色的影響就立刻改變其性質。歌德曾經這樣總結黃色的缺點:“黃色是寧靜而悅目的,但在陰影之下它會迅速變得難看起來。若有哪怕一點點混色都會令黃色變得肮髒、丑陋、毫無生氣。”或許出於這樣的原因,黃色在近代的服裝方面不受歡迎,隻能出現在農民、工匠和僕役身上。出於同樣的原因,在藝術創作方面,尤其是巴洛克藝術時代,黃色的位置往往由金色取代。
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解釋黃色在日常生活中地位下降的原因,那就是從16世紀起興起的新教倫理。新教改革繼承了中世紀末的限奢法令和著裝規定,向一切所謂過於鮮艷、過於醒目的色彩宣戰。與天主教金碧輝煌的風格不同,新教在各領域都倡導使用黑—白—灰色調,在這一點上與同一時期興起的印刷書籍和黑白版畫恰好不謀而合。在《色彩列傳:黑色》這本書中,我曾花費大量篇幅論述新教改革過程中的“毀色運動”以及新教改革先驅們對色彩的厭惡。在本文中我隻想做一些簡要的概括,主要關注的是黃色在這場運動中的遭遇——如同紅色一樣,它也是這場針對色彩的鬥爭中的主要犧牲品之一。無論是路德派還是加爾文派,新教改革的毀色運動首先針對的就是教堂和禮拜儀式。新教改革的先驅們認為,教堂裡的色彩過於豐富了,應當減少色彩的種類,或者干脆將色彩驅逐出教堂。在布道中,他們引用了《聖經》中先知耶利米斥責猶大王約雅敬的話:“難道你熱心於香柏木之建築、漆上丹紅的顏色,就可以顯王者的派頭麼?”紅色是《聖經》中提及最多的色彩,在16世紀的新教改革者眼中,紅色最能代表羅馬教廷的奢華與罪孽,因此他們最厭惡的就是紅色。但他們對黃色和綠色也毫不留情,這些色彩必須全部從教堂裡清除出去。新教徒在各地的教堂中進行了粗暴的破壞,最主要的是彩色拼花玻璃窗,其次是各種彩色裝飾。器物上的金漆被剝落下來,然後重新刷上石灰水;壁畫被黑色或灰色的油漆塗抹覆蓋,完全掩藏起來。新教的毀像與毀色兩項運動是同步進行的。
在新教改革的颶風中,教堂變得樸實無華。但毀色運動造成的後果並不僅限於此,它在日常生活和服裝習慣方面的影響或許纔是更加深遠的。在改革派看來,服裝始終是羞恥和原罪的標志: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生活時是赤裸的,當他們違抗上帝,從而被驅逐出伊甸園的時候纔得到了一件蔽體的衣服。這件衣服像征著他們的墮落與過錯,它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喚醒人們的悔過之心。因此服裝應該是簡單、樸素、低調、適合勞作的,借助服裝引人注目是一項嚴重的罪孽。所有的新教先驅都對奢侈的服裝、美容化妝品、珠寶首飾、奇裝異服以及不斷變化的時尚潮流無比反感。因此他們主張在穿著方面應該極度簡樸,摒除掉一切不必要的圖案和配飾。在生活中,新教改革的先驅們也以身作則,我們從他們留下的肖像中就能明顯地看到這一點。在畫像中,他們每個人都穿著樸素的黑色或深暗色衣服,沒有任何花紋裝飾。
他們認為一切鮮艷的色彩都是不道德的,不應該出現在服裝上:首當其衝的是紅色和黃色,然後是粉色、橙色、綠色,甚至包括紫色在內。而他們推崇的則是深色服裝,主要是黑色、灰色和棕色。白色作為純潔的色彩,一般隻允許兒童穿著,有時婦女也可以穿。而藍色繫中隻有低調的暗藍色纔可以容忍。所有花俏的衣服,所有“把人打扮成孔雀”的色彩——這是墨蘭頓(Melanchthon)於1527年在一次著名的布道中使用的詞句——都是受到嚴厲禁止的。在各種色彩之中,最受針對的就是黃色與紅色。
在17世紀,對這兩種色彩的排斥運動並不僅限於歐洲的新教地區。因為天主教會雖然反對新教改革,同時卻也吸收了一部分新教的價值觀。於是在整個歐洲,黃色和紅色被使用的頻率越來越低,包括服裝,也包括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裝飾。出於同樣的原因,在文字和圖片資料上,黃色也越來越罕見。當然,它並未徹底消失,但很明顯涉及黃色的資料越來越少,篇幅越來越短。所以與其他色彩相比,要對黃色在這段時期的歷史進行研究會更加困難。在整個舊制度時期,黃色對於研究者而言,似乎總是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