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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米勒作品:北回歸線
該商品所屬分類:圖書 -> 譯林出版社
【市場價】
387-560
【優惠價】
242-350
【作者】 亨利·米勒袁洪庚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ISBN】9787544732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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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介紹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ISBN:9787544732178
版次:1

商品編碼:11213468
品牌:譯林(YILIN)
包裝:平裝

叢書名:亨利·米勒作品
開本:32開
出版時間:2013-04-01

用紙:膠版紙
頁數:272
字數:201000

正文語種:中文
作者:亨利·米勒,袁洪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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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我的書不是關於性的,而是關於自我拯救的。 ——亨利·米勒】
亨利·米勒的作品中存在著露骨的性描寫,英語國家長期拒絕發表他的作品。其早期作品首先在法國出版,1944年盟軍來到巴黎後發現了米勒的作品,遂爭相傳閱,並偷偷帶回英美等國,米勒頓時成為美國富盛名的“地下”作家。直到20世紀60年代經過一場具有歷史意義的訴訟,米勒作品終於在美國得以解禁。
亨利·米勒是富有個性又極具爭議的文學大師,其閱歷相當豐富,被公推為美國文壇“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位怪傑。他的作品中存在著露骨的性描寫,其寫作風格形成了一種對傳統觀念的勇猛挑戰與反叛,給歐洲文學先鋒派帶來了巨大的震動。他被60年代反主流文化譽為自由和性解放的先知。
《北回歸線》是亨利·米勒自傳性三部曲之首,在法國出版後即被定為禁書,直到1961年經過一場具有歷史意義的訴訟,《北回歸線》終於在美國出版,成為暢銷全球的文學名著,深刻影響了二戰後的歐美文壇。

內容簡介

《亨利·米勒作品:北回歸線》是亨利·米勒自傳性三部曲之首,描寫了米勒同幾位作家、藝術家朋友旅居巴黎的生活經歷,同時通過對工作、交談、宴飲、嫖妓等誇張、變形的生活細節的描寫,展現了窮困潦倒的藝術家們的內在精神世界,詰問了在這個雜亂無序、肮髒的世界生存的意義。該書出版後吸引了眾多讀者,1961年在美國解禁後更是成為暢銷全球的文學名著,深刻影響了二戰後的歐美文壇。

作者簡介

亨利·米勒(1891—1980),美國“垮掉派”代表作家。生於紐約曼哈頓,一歲時隨父母搬入布魯克林,1909年進入紐約市立學院學習,因不滿墨守成規的校園生活,兩個月後即輟學。年輕時從事過多種職業,為其日後的文學創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其文風大膽深刻,通過大量的性描寫以及對人性的揭露,赤裸裸地呈現了腐化、破碎的現代西方世界。1957年入選美國藝術和文學學會。
代表作有《北回歸線》(1934)、《黑色的春天》(1936)、《南回歸線》(1939)、《殉色之旅》(1949)、《情殤之網》(1953)和《春夢之結》(1960)等,其中兩部“回歸線小說”在英語國家長期遭禁,直到1961年《北回歸線》纔在美國出版。

內頁插圖

精彩書評

一部相當輝煌的作品……在洞察力的深度上,當然也在實際的創作上,都比《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好得多。
——T. S. 艾略特

大概是一個人可以從中求得快感的一本書。
——埃茲拉·龐德

亨利·米勒的小說沒有故事,沒有情節,沒有成形的人物,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沒有主題,沒有懸念,有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思想和長滿翅膀和手臂的想像。
——馮唐

我從來沒有讀過像亨利·米勒這樣的作家。他的身上有惠特曼、老子的影子……
——詹姆斯·弗雷

這個時代或任何時代出眾、具原創力的作家之一。
——《星期六評論》

使米勒在現代作家中鶴立雞群的,是他毫不含糊地把審美功用和預言功用結合在一起的能力。
——赫伯特·裡德

米勒是現代作家中能讓讀者感動落淚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僅僅是出於他個人的情感壓力。
——羅伯特·奈

米勒完全掌控了對人性的解讀,他因描寫性欲橫流、雜亂無章的世界而感到快樂。
——《衛報》

今日之美國文學以他(米勒)所做之事的意義而開始,也以此而告終結。
——勞倫斯·達雷爾

亨利·米勒的書因充斥著所謂的污言穢語而被禁,他自己還號稱是污言穢語之王,他的書在美國解禁以後全面傳播,居然達到與《聖經》相提並論的程度。
——豆瓣讀者

讀《北回歸線》而洞察人類之無助、人生之悲愴者,智者也;不細察個中原委,惺惺作態,混淆藝術與人生,無思考能力、批判能力者,庸人也。
——譯者 袁洪庚

現代寫作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

——塞繆爾?貝克特

我們這個世紀十或二十部偉大的小說之一,其在意識領域的革新足以媲美《太陽照常升起》。

——諾曼?梅勒

目錄

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
痴人說夢:亨利·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歸線》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譯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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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書摘

我在報紙清樣上校對的這些大災難對我產生了一種神奇的治療效果。想想看,這是一種完全免疫的身體狀態!一種令人陶醉的人生!一種處在毒菌中間而又絕對安全的生活!任何東西都奈何我不得,地震、爆炸、動亂、饑饉、撞車、戰爭和革命都無法觸動我。我注射的預防針可以預防每一種疾病,每一種災難,每一種悲哀和不幸,這是堅毅的一生的頂點。坐在我的小小壁龕裡,全世界每天散發出的各種毒藥從我手中流過,卻連我的一個指甲蓋也無法玷污。我是絕對免疫的,我甚至比一個實驗室工作人員的境況還好些,因為這兒沒有不好的氣味,隻有鉛燃燒的味兒。地球可以爆炸,我仍要待在這兒添上一個逗點或分號。我甚至可以多工作一會兒,因為遇到這樣一個大事變非得在最後多干一點兒。當世界爆炸了,最後一份報紙也送去付印了,校對們會輕輕收拾起所有逗點、分號、連字符、星號、方括號、圓括號、句點、感嘆號,等等,把它們裝進編輯椅子上方的一個小匣子裡。一切均已安排就序……
我的伙伴們似乎沒有一個理解我為什麼會如此躊躇滿志。他們一天到晚發牢騷,他們有野心,想顯示自己了不起,要發洩怒氣。一個優秀的校對員卻沒有野心、不驕傲、不發脾氣。一個優秀的校對員有點兒像上帝,他也生活在世界上,卻不屬於它。他隻在星期日露面,星期日便是他的休息日,他從寶座上走下來叫忠於他的人看看他的屁股。他每星期聆聽一次世上每個人的悲哀和不幸,這就足夠讓自己在其餘幾天內咀嚼。那幾天裡他仍待在冰封的鼕日沼澤裡,成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完全純潔的人,隻有一個接種疫苗後留下的疤痕將他與廣袤的無限空間區分開。
對於一個校對員,最大的災難莫過於受到丟飯碗的威脅。休息時大家聚在一起,叫我們從頭涼到腳的問題便是:如果失去工作你怎麼辦?圍場裡的人的職責是清掃馬糞,他最大的恐懼莫過於馬可能會從世界上消失。告訴他把一生耗費在鏟起熱馬糞這件事情上是令人惡心的,那也隻是在干蠢事,如果一個人的生計要指望馬糞,如果馬糞涉及到他的幸福,他便會愛上馬糞。
如果我仍是一個有自尊心、有榮譽感、有抱負的漢子,那麼這種生活無疑已跌到墮落的谷底。可是我歡迎這種生活,猶如一個重病人迎接死亡到來。這是一種消極的現實,同死亡一樣,這是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死亡恐怖的天堂。在這個地下世界裡唯一一件要緊的事情就是正確拼詞並且添上標點符號。報紙上有何種災禍都無關緊要,要緊的隻是單詞拼寫得是否正確。每一件新聞都同等重要,不論是晚禮服的最新款式還是一艘新戰艦、一場瘟疫、一次大爆炸、一項天文學新發現、河堤決口、列車顛覆、炒賣股票、毫無希望的賽馬賭注、處決、攔路搶劫、暗殺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什麼也逃脫不過校對員的眼睛,什麼也無法穿透他的防彈背心。希爾夫人(從前的埃斯特韋小姐)給印度人阿迦·米爾寫信,說她對他的工作甚為滿意。“我於6月6日結婚,謝謝你。我們很幸福,我希望在你的神力庇護下我們會永遠幸福。我電彙給你錢……這是獎賞你的……”這個印度人是算命的,他能準確而又神秘地察覺你正在想什麼。他會勸導你,幫你擺脫所有煩惱和各種不遂心如意的事情。巴黎麥克馬洪大道二十號,請致電或寫信。
他的探心術真是棒極了!按照我的理解,這是說他沒有一回猜錯,從最瑣碎的到最無恥的念頭。這個印度人的時間一定很寬裕。或者是,他集中精力隻去猜那些彙錢者的思想。在同一版上,我還看到一條標題宣布“宇宙擴展太快,甚有可能爆炸”,標題底下的照片上是一個頭痛欲裂的腦袋瓜。再下來是一篇關於珍珠的談話,署名泰克拉。他告訴大家,牡蠣可生產兩種珍珠,“野生”珠或稱東方珠和“養殖”珠。同一天,在特裡爾大教堂裡,德國人在展覽基督的外衣,這是四十二年裡首次把它從樟腦丸中取出,不過沒有提到褲子和背心。還是這一天,在奧地利薩爾茨堡,兩隻老鼠在一個人的胃裡出生,信不信由你。一個有名的女電影演員兩條腿搭在一起的照片見報,她正在海德公園裡休息。接下來,一個著名畫家說:“我承認柯立芝太太有魅力、有個性,即使她丈夫不是柯立芝總統,她也能成為十二位最有名望的美國人之一。”從一篇采訪維也納的一位胡姆哈爾先生的訪問記中我讀到……胡姆哈爾先生說:“在結束采訪之前我想說,無可挑剔的剪裁和試穿仍不夠,好裁縫的手藝隻有穿著合適纔算。一套衣服必須貼身,穿衣人行走或坐下時還要保持線條。”無論何時一個英國煤礦裡發生爆炸,請注意,國王和王後準會立即拍來電報表示哀悼。他們還經常去看重要的賽馬,據這篇報道說,盡管那天的比賽是在德比舉行,他們仍舊前往。我相信這番記述:“下起大雨,使國王和王後喫了一驚。”更令人心痛的還有這樣的消息:“據稱,在意大利,那些迫害活動不是針對教會的,然而它們被人利用去反對教會的某些最敏感的機構。據稱,它們並不反對教皇,隻反對教皇的心髒和眼睛。”
我得走遍全世界纔找得到這樣一個舒服、愜意的職位。這幾乎令人難以置信。在美國,人們往你屁股底下塞爆竹,給你打氣,當時我怎麼能預料到我這種氣質的人的最理想職位竟是去尋找拼寫錯誤?在美國,你一心隻想有朝一日當總統,可能每個人都是做總統的材料。在這兒卻不同,這兒每個人都隻是一個零蛋,如果你成為名人也是出於僥幸,是一個奇跡。在這兒,離開你出生的村莊的可能性隻有千分之一,你的腿被槍彈打斷或眼珠被打出來的機會卻是一千比一。除非發生奇跡,你纔會成為將軍或海軍少將。
正是因為機緣對你不利,正是因為沒有多大希望,這兒的生活纔可愛。過一天算一天,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晴雨表永遠不變,旗子始終半升半降。你在胳膊上繫一塊黑紗,在紐扣孔裡別上一段絲帶。如果有幸買得起,你還可以替自己買一副特輕人造假肢,最好是鋁的,它不妨礙你喝開胃酒,上動物園看動物或是與時刻準備撲向一塊新鮮的臭肉而沿著林蔭道飛來飛去的兀鷹嬉戲。時光在流逝。如果不是本地人而且證件一應俱全,你盡可以接觸傳染源而不必擔心被感染。如果有可能,弄一份校對員的工作更好。這樣,一切都妥當啦。也就是說,假如你凌晨三點往家走時踫巧被騎自行車的警察攔住,你可以朝他們噼噼啪啪地捻手指。早晨市場上最忙亂時你可以買比利時雞蛋,五十生丁一隻。校對員通常不睡到中午不起床,甚至更晚。最好挑選一家緊挨電影院的旅館,若是容易睡過頭,日場電影的開映鈴聲會喚醒你。如果找不到一家緊挨電影院的旅館,挑選一家靠近墓地的也行,結果也是一樣的。要緊的是,永遠別洩氣。永遠別洩氣。
這也是我每天晚上試圖向卡爾和範諾登耳朵裡灌輸的想法。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不過也不必洩氣。我仿佛已皈依一種新的宗教,仿佛每天夜裡都向聖母馬利亞做一年一度、連續九天的祈禱。我想像不出,如果自己當上報紙編輯或美國總統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我處在一條死胡同裡,這兒既自在又舒服。手裡拿著一份報紙,我聽著身邊的音樂,嗡嗡的說話聲,排字機叮當聲,像有一千隻銀手鐲在通過衣物甩干機。不時有一隻老鼠從我們腳下跑過,一隻蟑螂從我們面前的牆上爬下,細嫩的腿靈巧地小心移動著。白天的事件輕輕從你鼻子底下滑過,不引人注目,你不時地會遇到一個署名,它使你聯想到一隻人手,一種自我,一種虛榮心。它們安詳地滑過去,像送葬隊列走進公墓大門。用來抄寫的桌子底下鋪著厚厚的一層紙,踩上去有點像踏在有一層軟毛的地毯上。範諾登的桌下到處灑著褐色的湯汁。十一點左右,賣花生的小販來了,他是一個智力有缺陷的美國人,他對自己的命運也甚為滿意。
我不時收到莫娜的電報,說她將坐下一條船來,上面總是說:“信隨後就到。”這種情況延續了九個月,可我從來沒有在乘船抵達的旅客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僕人也從未用銀盤子托著一封信拿給我,我也就不再指望這種事情發生。如果她真的來了,她可以在樓下找我,就在廁所後面。也許她會立即告訴我這裡不衛生,一個美國女人對歐洲的第一觀感便是不衛生。如果沒有現代化抽水馬桶,她們便無法想像這兒是一個天堂。如果發現一隻臭蟲,她們就要立即給商會寫信。我怎麼啟齒向她解釋說我在這兒心滿意足?她一定會說我已經墮落了,她這一套我很清楚。她想找一間帶花園的工作室,當然還要有浴盆。她要窮得浪漫,我了解她。不過,這一回我都替她預備好啦。
有些天太陽出來了,我走上那條被人來回踩過許多遍的小徑,心裡如饑似渴地思念著她。盡管這種嚴酷的生活倒也令人滿意,我仍不時渴望過另一種生活,臆想如果身邊有一個年輕活潑的可愛女人將會發生什麼變化。問題在於我幾乎已不記得莫娜的模樣,也不記得摟著她是什麼感覺。過去的一切似乎都已沉入大海;我還有記憶力,不過眼前的形像已失去生氣,它們好像已死去、散亂,像插在泥沼上久經歲月侵蝕的木乃伊。若試圖回憶在紐約的生活,我想起的隻是幾個支離破碎的片斷,這些片斷極可怕,上面還蒙著一層銅鏽。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在某個地方終結,可是我說不上確切在哪兒。我已不再是美國人,紐約人,更不是歐洲人或巴黎人。我不忠於什麼人,沒有責任,沒有仇恨,沒有憂慮,沒有偏見,沒有激情。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什麼,我是中立的。
在三人一起夜裡回家的路上,一陣惡心過後我們常常開始談論一些事情的現狀,那種熱心勁兒隻有不積極參與生活的人纔表現得出來。有時我爬上床時感到奇怪的是,產生這種熱情隻是為了消磨時光,為了打發從辦公室徒步走到蒙帕納斯的四十五分鐘。也許我們有改進此事或彼事的最機智、最實際的主意,卻沒有運輸工具把這些主意運到所需的地點去。更奇怪的是,主意與生存之間毫無關繫並不會使我們痛苦或不快,我們已經十分適應現狀。假如明天有人吩咐我們用手走路,我們也會毫無怨言地照辦。當然,條件是報紙照樣付印,我們定期領薪水。其他的一概沒有關繫,什麼都沒有關繫。我們已經東方化,已經成為苦力,白領苦力,每天一把米便可以封住我們的嘴。那天我讀到,美國人腦袋的一個特點是在枕骨部有一塊縫間骨,或者叫頂間骨。橫向枕骨上的骨縫常在這塊骨頭上出現。據這位著名學者後來說,這是由於胎兒期的擠壓造成的,是抑制發育的跡像,表明這是一個低劣的人種。“美國人的頭顱的平均腦容量,”他繼續寫道,“比白種人低,但高於黑種人。不分性別,如今的巴黎人的腦容量是一千四百四十八立方釐米,黑人是一千三百四十四立方釐米,美國印第安人是一千三百七十六立方釐米。”從這一大堆話中我無法做出推理,因為我是美國人,卻並不是印第安人。可是,如此這般地根據一塊骨頭、一塊頂間骨解釋這些事情未免有些狡辯。他也承認個別印第安人的大腦達到罕見的一千九百二十立方釐米,這樣大的腦容量是其他人種都不曾超過的,但是這個事實絲毫沒有動搖他的理論。我滿意地讀到,無論男女,巴黎人的腦容量都正常,顯然他們的橫向枕骨上的骨縫不那麼執拗。他們懂得如何享受一杯開胃酒,也不會為房子尚未噴漆焦慮不安。就腦顱的數據來看,他們的腦袋並沒有特殊之處。他們將生活的藝術發展到十全十美的境地,這一定是基於其他一些原因。
在路那邊保羅先生開的小咖啡店裡,我們可以在為記者保留的一間裡屋裡賒賬喫飯。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小房間,地板上撒著鋸末,蒼蠅隨著季節的變換飛來飛去。我說這是專為記者保留的房間,可這並不是指我們單獨喫飯。恰恰相反,這是說我們有幸結交妓女和拉皮條的,他們在保羅先生的常客中占一大部分。這樣的局面正中樓上那些家伙的下懷,因為他們總在注意尋找性感女人,就連那些有一個關繫穩定的法國小姑娘的人也不反對不時改換一下胃口。要緊的是不能染上花柳病,有時好像一場時疫橫掃整個辦公室,也許這也可以解釋為他們全都跟同一個女人睡過。不管怎麼說,看到他們被迫坐在一個皮條客身邊時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真叫人痛快。盡管一個拉皮條的也會有一些職業上的小小困難,他們卻過著相對奢侈的生活。
菲爾莫爾有極多關於黃金的主意,他把它們叫作關於黃金的“神話”。我喜歡“神話”,也喜歡有關黃金的事兒,可我並不為此著迷,也看不出我們為什麼要造花盆,即使是金子的花盆。他告訴我,法國人正在把他們的黃金貯藏在防水箱裡,存放在地下。他說有一部小火車頭在這些地下洞穴和走道中到處運行。我極欣賞這個主意,黃金置身於深深的、無人破壞的寂靜中,在攝氏十七又四分之一度的環境中靜靜地沉睡。他說一個部隊花四十六天零三十七小時仍數不清埋在法國銀行下面的金子,還有儲備的金假牙、手鐲、結婚戒指,等等。還儲存著夠喫八十天的食物,大堆黃金之上還有一個抗御高爆炸藥震動的人工湖。他說黃金將會漸漸消失,這是一個神話,並不是有人侵吞公款。太妙了!我在設想,當我們放棄觀念上、衣飾上和道德上的金本位制後,這個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樣子。想想看,還有愛情上的金本位制!
迄今為止,我的符合自己心願的想法一直是要擺脫文學的金本位制。簡單地講,我想展現情感的再生,描寫一個人處於最艱深的思考時的行動,就是說,在他處於譫狂狀態中的行為。我要描摹一個蘇格拉底之前的人物,一個半是色鬼半是巨人的生靈。簡而言之,我要在神石的基礎之上建立一個世界,而不是在釘上十字架的一個抽像觀念基礎之上。你在一些地方會遇到遭人冷落的塑像、設有陷阱的綠洲、被塞萬提斯忽視的風車、流到山上去的河流、從上到下身上長著五六個乳房的女人。(斯特林堡在給高更的信中說:“我看到的樹是無論哪一個植物學家都不會再看到的,我看到的動物是居維葉從未想到過的,我看到的人是隻有你纔能夠創造的。”)
當倫勃朗達到標準,他便帶著金條、干肉餅和折疊床鑽進地洞裡。“黃金”是住在地下的神的夜語,這個詞包含著夢幻和神話。我們正在回到煉金術的年代,回到虛假的亞歷山大式智慧中去,它造出我們膨脹的像征物。真正的智慧已被學問這個小氣鬼藏在地窖深處,他們用磁鐵在空中畫圓圈的這一天就要到來。為了找到一塊礦石,你得帶上兩件儀器走到一萬英尺的高處,緯度高的地方最好,你得在那兒同地球內部以及死人的幽靈建立起精神感應式的聯繫。不會再有克朗代克,不會再有富金礦。你不得不學著唱兩句,跳兩下,讀一讀十二宮圖,研究研究你的內髒。所有掖在地球口袋裡的金子都會被重新開采,所有的像征主義都得重新從人的腸子裡被扯出來,不過首先要改善工具,要發明更好的飛機,要分辨聲音來自何方,這樣便不至於聽到屁股下有爆炸聲就傻乎乎地亂跑。其次,有必要適應平流層中的寒冷層,成為空中的一條冷血魚。沒有崇敬,沒有神靈,沒有渴求,沒有懊悔,沒有歇斯底裡。總之,正如那位菲利普·達茨所說:“別灰心!”
這些都是我在三一廣場喝下一杯味美思黑醋栗甜酒後激發的快活念頭。正值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手中拿著一本“失敗”的書,一切便在神聖的痰液裡遊泳。酒在我嘴裡留下一股發苦的草藥味兒,我們偉大西方文明的庇護所現在像聖人的腳指甲那樣腐爛。女人們正從我身邊走過,成千上萬的女人,她們全在我面前扭屁股。鐘聲在回蕩,公共汽車駛上人行道,撞在一起。侍者用一塊肮髒的破布擦著桌子,老板興高采烈地給現金出納機搔癢。我臉上一副空虛的表情,爛醉如泥,視線模糊,緊緊抓住擦身而過的屁股。在對面的鐘樓上,那個駝背用金槌敲響大鐘,鴿子聞聲驚叫。我打開書,就是那本尼采稱之為“迄今為止最好的德文書”。書中寫道:
人會變得更聰明,更敏感,但是不會更好,更幸福,行動更堅決,至少在某些時期是如此。我預見上帝看到人類不再歡悅的時刻會到來,那時他會打碎一切,以便重新創造。我堅信一切都是為達到這一目的而設計的,而且這煥然一新在遙遠的未來降臨的準確時間已確定。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們人類仍能在這片親愛的古老土地上享受幾千、幾萬年歡樂的生活。
妙極了!至少在一百年前就有人有眼光看出整個世界快完蛋了!我們的西方世界!我看到男男女女在監獄大牆後面無精打采地移動,與世隔絕數小時,然而這些衰弱的人體仍具有做出非凡表現的潛力,這讓我感到驚訝。灰色大牆後面仍有人性的火花,隻是永遠也不會燃成大火。我問自己,這些是男人和女人還是影子?被看不見的細繩弔著晃來晃去的木偶的影子?他們顯然是能夠自由活動的,不過卻無處可去。他們僅僅在一個區域內是自由的,在那兒可以隨心所欲地遊蕩,不過他們尚未學會如何飛翔。至今還沒有人在夢裡飛起來,也沒有一個人生下來便很輕,很歡快,能飛離地球!振動有力的翅膀的雄鷹有時尚會重重地跌到地面上,它們呼呼振動翅膀的聲音使我們頭暈眼花。就待在地球上吧,你們這些未來的雄鷹!天空已有人遨遊過,那兒是空寂的。地下也是空寂的,填滿枯骨和幻影。待在地球上,再飄浮幾十萬年吧!
現在是凌晨三點鐘,我們這兒有幾個妓女。她們正在光地板上翻跟頭。菲爾莫爾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手裡端著一隻高腳杯,他的肚皮繃得像鼓一樣,硬得像一根管子。從下午三點開始不停地往下灌的茴香酒、香檳酒、干邑白蘭地和安茹葡萄酒在他嘴巴裡像陰溝一樣汨汨響,姑娘們把耳朵貼在他肚子上傾聽,像是在欣賞音樂盒。用一根紐扣鉤子撥開他的嘴,往裡面再倒一杯酒吧。這陰溝發出潺潺響聲時,我聽見蝙蝠飛出鐘樓,這場夢也變得奇妙無比。
姑娘們脫得赤條條的,我們檢查一遍地板,以免木刺戳進她們的屁股裡。她們仍穿著高跟鞋。她們的屁股!她們的屁股被磨得光滑了,擦破了,用砂紙打光了,光滑、結實、鮮艷得像一隻臺球或一個麻風病人的腦袋。牆上掛著莫娜的像,她面朝東北方,與她的視線平行的是用綠墨水寫的“克拉科夫”。她左邊寫著“多爾多涅河”,這個詞是用紅鉛筆圈起來的。我突然看到眼前一個鮮艷、光亮的臺球上出現一道黑黝黝、毛茸茸的縫,支撐這個臺球的兩條腿就像一把剪刀。瞧一眼這個黑黝黝、未縫合的傷口,我的腦袋上便也裂開一道深深的縫。所有以前費力地或心不在焉地分門別類、貼標簽、引證、歸檔、密封並且打上印戳的印像和記憶亂紛紛地噴瀉而出,像一群螞蟻從人行道上的一個蟻穴中湧出。這時地球靜止,時間停滯,夢與夢間的相互聯繫也被割斷,消彌於無形。在精神分裂癥大發作中我的肚腸流出來,這次大掃除後我就與上帝面對面站在一起。我又看到仰臥在畢加索畫筆下的偉大母親,她們的乳房上爬滿蜘蛛,她們的傳奇深藏在迷宮裡,而莫莉·布盧姆永遠躺在一塊髒墊子上。廁所門上塗著紅粉筆畫的陰莖,聖母用悅耳的聲音發出哀號。我聽到一陣放蕩的歇斯底裡的大笑,這兒是滿滿一屋子患牙關緊閉癥的人。那個發黑的身體像磷火一般發光。放蕩、完全控制不住的狂笑,還有衝著我來的格格怪笑,那是從青苔般的髭間發出的笑聲。笑聲使那個臺球鮮艷、光滑的表面現出皺褶。這是血管裡含有杜松子酒的偉大妓女,人類的母親。娼妓的母親啊,蜘蛛在你對數式的墳墓裡令我們左右搖擺,這是一個貪得無厭的惡魔,它的笑聲叫我心碎。我低頭去看這個深陷下去的坑,這是一個迷失的世界,未留痕跡。我聽到鐘鳴,斯塔尼斯拉斯宮那兒有兩個修女,她們的衣衫下散發出陳腐的奶油味,還有因下雨始終未付印的宣言,為了發展整形外科而發動的戰爭,威爾士王子飛遍全世界裝修無名英雄的陵墓。每一隻飛出鐘樓的蝙蝠都是一項失敗的事業,每一次狂歡都是注定會死去的人從單人戰壕裡通過無線電臺發出的呻吟。從那個黑洞洞的未縫合的傷口,從那個令人嫌惡的臭水溝,從那個擠滿黑壓壓人群的城市搖籃裡(思想的樂曲就在這兒被淹沒在動物油中),從被扼殺的烏托邦中,誕生一個小丑,一個既美又丑,半明亮半混沌的怪物。這個小丑向下、向旁邊看時是撒旦,向上看時是一個塗滿黃油的天使,一隻長翅膀的蝸牛。
低頭細看那條縫,我看到一個方程式符號,一個處於平衡狀態的世界,一個化為零蛋、一點痕跡不留的世界。這不是範諾登用手電筒照的那個零蛋,也不是那個過早醒悟過來的人身上的空洞,這更像一個阿拉伯數字裡的零,從這個符號中能躍出無數的數學世界和一個杠杆支點。這個杠杆平衡群星、不清晰的夢、比空氣還輕的機器、輕量級的四肢及生產這些東西的炸藥。我要在那條縫裡一直穿越上去,穿過眼睛,讓這雙可愛的、古怪的、煉金術煉成的眼睛拼命轉動。隻有當它們轉動時我纔會聽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聽見他的話滾過一頁頁紙張,這些話觀察極為細致入微,內省極為大膽,所有悲哀的言外之意都幽默地輕輕提到。現在這些話就像一支風琴曲,一直演奏到人的心髒破裂為止。過後一切又歸於空寂,隻剩下令人目眩、灼人的強烈光線,它將群星豐饒的種子帶走。這是藝術史,它根植於大屠殺中。
每當我低頭看一個婊子被人干過多次的眼兒時便感覺到腳下的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分崩離析的世界,一個精疲力竭的世界,它光滑得就像麻風病人的腦袋一樣。假如哪個人敢把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都談出來,他就連一平方英尺的立足之地也得不到。人一露面,這個世界便重壓在他身上,把他的腰壓斷。總有過多的腐朽柱子立著,過多令人痛苦的人性有待繁衍。上層建築是一個謊言,其基礎則是巨大、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如果說,在過去千百年裡真出現過一個眼睛中流露出絕望、饑餓神色的人,一個為創造一種新生物把世界翻個底朝天的人,那麼他帶給世界的愛便會化為憤怒,他自己則會變成一場災難。如果我們不時讀到探究真理的書,刺傷人使人冷酷無情的書,令人叫苦落淚詛咒謾罵的書,我們就知道這些文字是那個被壓垮的人寫的。他唯一的抵抗方式就是訴諸文字,而他的文字總是比世界上撒謊壓人的重量更有力,比膽小鬼們發明的旨在壓垮人格之奇跡的刑臺和刑車更有力。如果哪一個人敢於直抒胸臆,秉筆直書他的真實經歷,真正的真實,那麼我想世界將毀滅,將被吹成碎片。沒有神、變故和意志能重新彌合起這些碎片、原子以及構成這個世界的不可摧毀的要素。
自從最後一個貪喫的人,最後一個懂得“喜悅”含義的人出現以來的四百年間,人類在藝術、思想和行為上都在持續不斷地衰敗。這個世界已完蛋,連一個干脆利落的屁也不曾留下。哪一個絕望的、饑腸轆轆的人會對現存政府、法律、道德、準則、理想、思想、圖騰和禁忌表現出絲毫敬重?如果誰知道念出那個在今天被稱之為“縫”或“穴”的謎一般的東西意味著什麼,如果誰對被貼上“淫穢”標簽的現像懷有最低限度的神秘感,那麼這個世界便會分裂成幾塊。正是對淫穢的懼怕,使得這個瘋狂的文明社會顯得像火山口。處於創造性精神和人類母親大腿之間的正是這種張開大嘴打哈欠似的空幻感。一個饑餓、絕望的精靈出現並使一隻豚鼠銳聲尖叫,這是因為他懂得在何處鋪設性的熾熱導線,是因為他懂得在無動於衷的堅硬外殼下藏著丑惡的創傷,其傷口永遠不會愈合。於是他把這段熾熱的導線夾在兩腿間,猛擊下面,燒焦內髒。戴上橡皮手套也沒有用,所有能冷靜、機智地加以處理的都是表皮上的東西,而一個志在創造的人總會鑽到底下,鑽到開放的傷口上,鑽到正在化膿的、可憎的恐懼上。他把發電機拴在最脆弱的部分,要是有血和膿噴出來就好了。被人操過的火山口是淫穢的,比一切更加淫穢的是惰性,比最難聽的賭咒發誓更褻瀆的則是麻痺。如果隻剩一個裂口的創傷,它一定得向外噴射,盡管噴出來的隻是蛤蟆、蝙蝠和侏儒。
每一樣東西都裝在另一樣東西裡面,有的完美,有的不完美。地球不是健康和舒適的干旱高原,而是一位仰臥的碩大女性。她天鵝絨般的軀體隨著海浪漲大、起伏,她在煩躁和苦惱的王冠下蠕動。赤身裸體性交後,她在星星紫光籠罩下的雲彩中滾動。她全身在狂熱的激情支配下放出光芒,從肥碩的乳房到隱約可見的大腿。她在四季和歲月間遨遊,一場盛大的狂歡以突發的狂怒攫住她的軀體,抖去天空中的蜘蛛網,於是她以暴躁的興奮心情降落在自己的旋轉軌道上。有時她像一隻母鹿,這隻母鹿跌進陷阱,它心怦怦跳著躺在那兒等待鈸聲敲響、獵狗狂吠。愛與恨、失望、憐憫、怒氣、厭惡,這些在行星間的亂交中又算得上什麼?當夜晚帶來耀眼的太陽般的欣喜時,戰爭、疾病、殘酷和恐怖又算得了什麼?若不是記起回到野蠻時代和星團中,我們睡覺時咀嚼的秕糠又算得了什麼?
每逢性欲亢奮時,莫娜便對我說:“你是一個偉大的人。”這話藏在我靈魂深處,常會跳出來照亮我下面的陰影,盡管她把我扔在這兒,聽任我死掉,盡管她在我腳下留下一個空曠的大坑。我是一個普通人,咝咝響的燈光使我頭暈。我是一個零蛋,我看到周圍的一切都淪為嘲弄人的東西。被硫磺點燃的男女從我身邊走過,穿著黑色號衣的搬運工打開地獄的雙頜。聲名在拄著拐杖走路,它被摩天大樓欺騙,被生著鋒利牙齒的機器大口嚼爛。我穿過高大的建築物朝清涼的河邊走去,看見光束像火箭一樣從骷髏的肋間直刺天空。如果我像莫娜所說的真是一個偉大的人,我阿諛奉承的愚蠢行為又該做何解釋?我是一個有靈有肉的人,我的心並沒有鋼梁護衛。我有過欣喜的時刻,我伴著燃燒的火星歌唱。我歌唱赤道、她生著紅毛的大腿和從視線中消失的島嶼,不過誰也沒有聽見我的歌聲。朝太平洋彼岸發射的一炮落進太空裡,因為地球是圓的,鴿子們朝下飛行。我看到她隔著桌子望著我,目光極其悲愴。悲傷在她身體裡擴散,在她脊骨上踫扁了鼻子,攪拌成憐憫的骨髓已變成液體。她輕巧得猶如浮在死海海面上的一具死尸,她的手指痛得流血,血又變成口水。隨著潮濕的黎明來臨,鐘聲敲響,這鐘聲沿著我的神經纖維無休無止地回蕩,這撞擊聲伴隨著鐵一般的惡意在我心裡當當響。奇怪的是鐘聲竟會這樣響,更奇怪的是鐘破裂了,於是這個女人轉向黑夜,她的蛆蟲一般的言辭咬穿床墊。我在赤道下移動,聽到張著綠色大口的鬣狗在恐怖地哈哈大笑,看見生著光滑尾巴的豺、羚羊和有斑點的豹子,它們全被留在伊甸園裡。這時她的悲哀擴展,像一艘無畏戰艦的艦首,她沉下去的重量使我的耳朵被水淹沒。稀泥被洗掉,藍寶石滑出來,通過快樂的神經細胞淘洗出來,它的光譜被拼接在一起,船舷泡在水裡。我聽見炮架像獅爪子落地一樣無聲無息地轉動,看到它們在嘔吐,在流口水。天幕垂下來,所有的星星都變成黑色的。黑色的海洋在流血,沉思默想的星星孕育著一大塊一大塊剛剛腫脹起來的肉,鳥兒在頭頂上盤旋,幻覺的天空中落下臼和杵,還有包扎起來的正義之眼。所有在這兒講到的東西都用想像中的腳沿著死去的球體平行移動,所有空眼眶看到的東西都像開花的草一樣綻開。虛無縹緲中,出現無限的符號,不斷上升的螺旋底下裂開的口子在緩慢下沉。陸地和海洋和諧地連接為一體,這是用血肉寫就的詩篇,它比鋼絲和花崗岩還堅硬。經過無盡的長夜,地球朝著一個未知的創造物飛速旋轉而去……
今天我從熟睡中醒來,嘴邊掛著快活的詛咒,我不斷自言自語,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像在念一篇連禱文。“做你想做的事情……做你想做的事情!”干什麼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歡樂;干什麼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欣喜。我腦袋裡塞得滿滿的,開始自言自語:意像、搞同性戀的人、叫人恐懼的人、叫人發瘋的人、狼和羊、蜘蛛、蟹、張開翅膀的梅毒病菌。總閂著又總敞著的子宮門,像墳墓一樣已做好接待準備。淫欲,犯罪,聖潔,我崇拜的人都過著這種生活,他們也因此失敗;這是他們留下的話,也是他們未說完的話。這是他們拖在身後的善,他們造成的罪惡、悲哀、不和、仇恨和爭鬥,而超出這一切的是狂喜!
我以前的偶像的一些所作所為使我流淚,那是搗蛋、混亂、暴力,最主要的還是他們引起的仇恨。一想到他們殘缺不全的肢體,他們選擇的荒誕風格,他們所從事的工作的浮誇和乏味,他們耽溺於其中的雜亂無章狀態,以及他們在自己身邊設置的種種障礙,我便覺得異常高興。他們陷在自己拉的屎中,不能自撥。他們都是喜歡不厭其煩地絮絮叨叨的人,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差一點兒就會說:“指給我一個說起話來沒完的人,我就會說這是一個偉大的人!”他們稱為“詳盡探討”的東西正對我的胃口,這是爭鬥的征兆,這是纏繞著各種纖維的爭鬥,是不和諧精神的氣氛和環境。你指給我看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我不說他不夠偉大,可我會說他無法吸引我……我向往那些會令人生厭的特性。我想到藝術家毫不含糊地給自己規定的任務是推翻現存價值觀念,是把周圍的一片混亂按照自己的方式整理得井井有條,散布爭鬥以及不和,以便得到情感上的解脫並使死者復活。於是,我這就興高采烈地跑到那些偉大而又不完美的人那兒去。他們的困惑滋潤著我,他們結結巴巴的話在我聽來猶如仙樂。在被打斷之後漂亮地膨脹的書頁上,我看到被抹去的小段插入語和肮髒的腳注,也可說是膽小鬼、騙子、賊、蠻子和誹謗者留下來的。我從他們美妙的喉嚨的腫脹肌肉上看出,把輪子翻轉過來、從掉隊的地方加快腳步趕上來時,他們一定耗費了驚人的力量。在日常煩惱和騷擾之後,在軟弱、懶惰之人下賤、矯飾過的惡意之後,我看見那兒聳立著人生中令人心灰意懶的像征。我看到那個制定秩序、散布爭鬥及不和的人,他深受意志力的影響。這樣一個人勢必一次次為自己的行為受苦受難,直至被絞死為止。在他的高雅手勢後面,我看到一個荒謬的幽靈在徘徊,他不僅崇高,而且荒謬。
我曾一度認為,有人味兒是一個人可望達到的最高目標,可我現在明白這意味著要毀掉自己。如今我驕傲地說自己沒有人味兒,我不屬於其他任何人和政府,所有信條和原則都與我無關。我與人性這部吱吱作響的機器毫無關聯,我屬於地球!我躺在枕頭上這樣說,感覺到太陽穴處冒出兩隻角。我可以看到我瘋狂的祖先圍著床跳舞,他們寬慰我,給我打氣,用毒蛇般的舌頭抽打我,用藏在暗處的腦袋朝我嬉笑。我不是人!我帶著瘋狂的、幻覺般的獰笑這樣說,哪怕天上落下鱷魚我也要一直這樣說下去。在我的話背後是那些藏在暗處咧著嘴嘻嘻笑的腦袋,有些已死去的人的腦袋長時間地笑,有些像患了牙關緊閉癥似的那樣笑,有些又扮鬼臉獰笑,這是一直在進行中的事情的預演和結果。我看見自己獰笑的腦殼是最清楚的,看見自己的骷髏在風中跳舞,毒蛇從腐爛的舌頭裡爬出來,描寫欣喜的膨脹書頁被糞弄髒。我把我的髒東西、我的屎尿、我的瘋狂、我的欣喜都投入肉體地下鐵道流動的大循環中去,所有這些自然的、不受歡迎的、醉後吐出的東西將通過這些人的腦子無休止地向前流動,一直流到一個裝著人類歷史、永遠不會枯竭的罐子裡。同人類並駕齊驅的還有另一類生物,他們就是那些沒有人性的人,是藝術家這類人。受已知的衝動驅使,他們掌管無生命的人類。他們用狂熱和激情鼓動人類,把這團生面變成面包,把面包變成酒,再把酒變成歌曲。從廢棄的肥料和死氣沉沉的廢料中,他們構思出一首散發著臭氣的歌。我看到這一類人在洗劫世界,他們把一切翻個底朝天,他們的腳總踩在血泊中,他們的手總是空的,總是在捕捉逮不住、捏不到的神。為了使撕咬他們要害之處的妖魔平靜下來,他們毀掉能夠得到的一切。他們用力揪自己的頭發去領悟、去把握這個永遠難以理解的難題,他們像發瘋的野獸,大吼大叫、亂撕亂頂。我看到他們做這些事情,我看到這是對的,沒有其他道路可走。一個屬於這一族類的人必須站在高處,口中胡說八道,把自己的肚腸剖出來。這是正當、正義的,他必須這樣做!所有不能呈現這一嚇人場面,不那麼令人戰栗,不那麼可怕,不那麼瘋狂,不那麼令人興奮,不那麼具有污染性的東西都不是藝術。餘下的都是偽造的、有人性的,是屬於生命和無生命的。
比方說,每當想起斯塔夫羅金,我便會聯想到某一個妖魔站在高處向我們扔自己撕裂的腸子。在《群魔》中,地震發生了,這不僅是降臨在富有想像力的人頭上的大災難,而且是大批人被埋葬、被永遠消滅的大地震。斯塔夫羅金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所有這些矛盾的總和,它們不是使一個人麻痺就是領他爬上高處。不會有太低、令他無法進入的地方,也不會有太高、讓他畏於攀登的地方。遺憾的是,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一個被置於神秘中心的人,他的光芒可以為我們照亮黑暗的深邃和無垠。
今天我可以感知自己的血統,再也沒有必要去求助占星術或查閱家譜表。我對群星上或我的血液裡寫著什麼一無所知,隻知道我是由人類某些神話中的創始人繁衍而來的。那個把神聖的瓶子舉到唇邊的人,那個跪在集市上的罪犯,那個發現所有尸體都會發臭的純潔的人,那個跳舞時手中發出閃電的瘋子,那個撩起長袍朝大地上撒尿的修道士,那個翻遍所有圖書館要找到《聖經》的宗教狂。我由所有這些人集合而成,所有這些人造成我的懺悔、我的欣喜。假如我沒有人味兒,那是由於我所生活的世界已經超出人性的界線,那是由於做一個有人味兒的人像是在做一件可憐的、令人遺憾的、淒涼悲苦的事情。它受到種種理智限制,受到種種道德規範的制約,由種種陳詞濫調和這個或那個主義劃定範圍。我將葡萄汁一飲而盡,從中獲得智慧,不過我的智慧並非來自葡萄,我沉醉也並非因為酒……
我想繞過那些高大荒蕪的山脈,一個人會在那兒渴死、凍死。這就是“超瞬時”歷史,就是不存在人、獸、草木的絕對時空,一個人在那兒寂寞得發瘋,語言則隻是詞語而已。那兒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與時代不諧調。我想要一個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一個樹木不講話的世界(如今的世界上,話講得太多了!),一個河流能把人載到各地去的世界,不是成為古老傳說的河流,而是讓人同別的男女,同建築、宗教、植物、動物接觸的河流,是水上有船隻行走的河流。人們在這樣的河裡溺死,並非淹沒在神話、傳說、書籍和以往的塵土中,而是淹沒在時間和空間的歷史中。像莎士比亞和但丁那樣,我想要能彙成大海的河流,想要在以往的空泛中不會干涸的河流。大海,對了!讓我們有更多的大海吧,新的、阻斷過去的大海,創造新的地質構造、新的地形景觀、陌生而且令人恐懼的大陸的大海,在摧毀的同時也在保護的大海,可以在上面航行、去探求新發現和新視野的大海。讓我們擁有更多的大海,更多的動亂、戰爭和大毀滅吧!讓我們擁有一個男男女女大腿間都裝有發電機的世界,一個充滿自然的憤怒、激情、行動、戲劇、夢幻、瘋狂的世界,一個孕育欣喜而不是干放屁的世界。我堅信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應尋求寫一本書,哪怕它隻有一大頁呢。我們必須尋找碎片、碎屑、腳指甲,一切含有礦物質、一切可以使肉體和靈魂復活的東西。
也許我們命中注定會遭阨運,也許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有希望活下去。如果是這樣,那就讓我們發出最後一聲叫人膽寒、叫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吧!這是挑戰的呼叫,是戰鬥的怒號。悲傷,去它的!挽歌和哀樂,去它們的!傳記、歷史、圖書館和博物館,去它們的!讓死人喫掉死人。讓我們活著的人在火山口邊上跳舞吧,這是臨死前的一場舞蹈,不過它仍是一場舞蹈!
我們時代的偉大盲詩人彌爾頓說:“我愛一切流動的事物。”今天早晨,我高興地拼命大叫著醒來時正想著他,我正在想他的河流、樹木和他摸索的整個黑暗世界。是啊,我對自己說,我也愛流動的一切:河流、陰溝、熔岩、精液、血液、膽汁、詞彙和句子。我愛從羊膜中濺出的羊水;我愛患有令人痛苦的結石和諸如此類東西的腎髒;我愛撒出的熱乎乎的尿和久治不愈的淋病;我愛歇斯底裡的瘋話、像拉痢疾那樣一瀉而出的句子和靈魂中全部病態的映像;我愛亞馬孫河和奧裡諾科河這樣的大河,莫哈瓦金之流的狂人在那兒一隻無篷的小船上漂過夢和古老的傳說,淹死在隻有一個出口的河口中。我愛流動的一切,甚至女人來月經時流出的血,它會衝走生育能力不強的精子。我愛會流動的手稿,不論它們是神聖的、深奧的、反常的、多形體的還是單邊音的。我愛流動的一切,一切擁有時間、正在成長的東西,它們把我們帶回永遠不會結束的伊始之中:先知們的激烈,令人狂喜的猥褻,宗教狂的智慧,牧師和他的橡皮連禱文,妓女的下流話,從排水道裡漂走的唾液,乳房裡的奶汁和子宮裡流出的帶苦味的蜜水,以及一切流動的、溶化的、無節制的和溶解的東西,一切在流動中得到淨化的膿和髒東西,那些失去其出身意識、將大循環驅向死亡和瓦解的東西。這個偉大的亂倫願望與時間一起向前流動,將來世的偉大概念融彙於此地此刻。這是一個空幻、自我毀滅的願望,它受到言辭阻擋,又被思想麻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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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序言

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
馮唐
亨利·米勒是我了解的文化人氣最足的。
從古到今,有力氣的人不少,比如早些的寫《人間喜劇》的巴爾扎克,晚些的寫《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中國的寫一百七十萬字《上海的早晨》的周而復和寫兩百萬字《故鄉面和花朵》的劉震雲。這些人突出的特點是體力好,屁大股沉,坐得住,打字快,沒有肩周炎困擾,椎間盤不突出。他們的作用和寫實繪畫、照相機、錄像機、錄音機差不多,記錄時代的環境和人心,有史料價值。
從古到今,偶氣的人,氣可能比亨利·米勒更充沛,但是由於各種不同的原因,留下的痕跡太少,我無法全面了解。比如孔丘,拋開各種注解對《論語》做純文本閱讀,感覺應該是個俗氣撲鼻、倔強不屈的可愛老頭,一定是個愛嘮叨的。但是,當時沒有紙筆,如果讓孔丘直抒胸臆,大熊貓一定是沒有竹子喫,長跑運動員一定是沒有鱉精喝了。耶穌對做事的熱情大過對論述的熱情,不寫血書,隻讓自己的血在釘子進入自己肉體的過程中流干淨。佛祖可能在文字身上喫過比在女人身上還大的虧,感覺文字妖孽濃重,貶低其作用:如果真理是明月,文字還不如指向明月的手指,剁掉也罷。晚些的某些科學家,想氣充沛的人,比如愛因斯坦,熱愛婦女,寫的散文清澈明麗。可能是受到的數學訓練太強悍,成為某種束縛,他最終沒能放松些,多寫些。
亨利·米勒是思想家。亨利·米勒的小說沒有故事,沒有情節,沒有成形的人物,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沒有主題,沒有懸念,有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思想和長滿翅膀和手臂的想像。真正的思想者,不講姿勢,沒有這些故事、懸念、人物像血肉骨骼一般的氣彪悍,赫然成形。既然不依俗理,沒有繫統,亨利·米勒的書可以從任何一頁讀起,任何一頁都是雜花生樹,群英亂飛,好像“陌上花開,君可徐徐歸”。在一些支持者眼裡,亨利·米勒的每一頁小說,甚至每十個句子,都能成為一部《追憶似水年華》重量的小說的主題。外國酒店的床頭櫃裡有放一本《聖經》的習慣,旅途奔波一天的人,衝個熱水澡,讀兩三頁,可以意定神閑。亨利·米勒的支持者說,那本《聖經》可以被任何一本亨利·米勒的代表作替代,起到的作用沒有任何變化。別的思想家,是在大量閱讀的基礎上,站在巨人們的肩膀上,添加真正屬於自己的一層磚瓦,然後號稱構建了自己的體繫。亨利·米勒不需要外力。一顆小石子,落在別人的心境池塘裡,智識多的,漣漪大些,想法多些,否則就小些,少些。亨利·米勒自己扔給自己一顆石子,然後火山爆發了,暴風雨來了,火災了,地震了。古希臘的著名混子們辯論哲學和法學,南北朝的名士們鬥機鋒,都有說死的例子,如果那些場景記錄下來,可能和亨利·米勒約略相似吧。
亨利·米勒是文學大師。崇拜者說,美國文學始於亨利·米勒,終於亨利·米勒。他一旦開始嘮叨,千瓶香檳酒同時氣橫掃千軍。亨利·米勒是唯一讓我感覺像是個運動員的小說家,他沒頭沒尾的小說讀到最後一頁,感覺就像聽到他氣喘吁吁地說:“標槍扔干淨了,鐵餅也扔干淨了,鉛球也扔干淨了。我喝口水,馬上就回來。”
我記得第一次閱讀亨利·米勒的文字,天下著雨,我倒了杯茶,亨利·米勒就已經坐在我對面了,他的文字在瞬間和我沒有間隔。我忽然知道了他文字裡所有的大智慧和小心思,這對於我毫無困難。他的魂魄,透過文字,在瞬間穿越千年時間和萬裡空間,在他絕不知曉的北京市朝陽區的一個小屋子裡,糾纏我的魂魄,讓我心如刀絞,然後胸中腫脹。第一次閱讀這樣的文字對我的重要性無與倫比,他的文字像是一碗豆汁兒和刀削面一樣有實在的溫度和味道,擺在我面前,伸手可及。這第一次閱讀,甚至比我的初戀更重要,比我第一次抓住我的小弟弟反復拷問讓他噴湧而出更重要,比我第一次在慌亂中進入女人身體看著她的眼睛、身體失去理智控制更重要。幾年以後,我進了醫學院,坐在解剖臺前,被福爾馬林浸泡得如皮球般僵硬的人類大腦擺在我面前,伸手可及。管理實驗室的老大爺說,這些尸體標本都是解放初期留下來的,現在收集不容易了,還有幾個是餓死的,標本非常干淨。我第一次閱讀亨利·米勒比我第一次解剖大腦標本,對我更重要。我渴望具備他的超能力,在我死後千年,透過我的文字,我的魂魄糾纏一個同樣黑瘦的無名少年,讓他心如刀絞,胸中腫脹。那時,我開始修煉我的文字,攤開四百字一頁的稿紙,淡綠色,北京市電車公司印刷廠出品,鋼筆在紙上移動,我看見煉丹爐裡爐火通紅,仙丹一樣的文字珠圓玉潤,這些文字長生不老。我黑瘦地坐在桌子面前,骨多肉少好像一把柴火,柴火上是爐火通紅的煉丹爐。我的文字幾乎和我沒有關繫,在瞬間,我是某種介質,就像古時候的巫師,所謂上天,透過這些介質傳遞某種聲音。我的文字有它自己的意志,它反過來決定我的動作和思想。當文字如仙丹一樣出爐時,我筋疲力盡,我感到敬畏,我心懷感激,我感到一種力量遠遠大過我的身體、大過我自己。當文字如垃圾一樣傾瀉,我筋疲力盡,我感覺身體如同灰燼,我的生命就是垃圾。
亨利·米勒一輩子,思考,寫作,嫖妓氣,按照諾曼·米勒的闡釋,是由天纔和欲望構成的,或許這二者本來就是同一事物的兩面。我聽人點評某個在北京混了小五十年的老詩人,其中有一句話糙理不糙:“流氓,每個有出息的人小時候都或長或短地當過,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這個評論員說這番話的時候,充滿敬仰地看著老詩人。老詩人喝得正高興,他二十出頭的女朋友懷著他的孩子坐在他的身邊,老詩人偶爾拍拍他女人的身體,深情呼喚:“我的小圓屁股呦。”亨利·米勒講起過聖弗朗西斯,說他在思考聖徒的特性。阿那依斯·寧問為什麼,他對阿那依斯·寧說:“因為我覺得我是地球上最後一個聖徒。”
痴人說夢:亨利·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歸線》
袁洪庚
在夢中,人盡可以任憑幻想這匹野馬隨意四處馳騁,而痴人之夢益發不顧廉恥,荒誕離奇。從某種意義上講,《北回歸線》便是現代美國文學界痴人、怪人、狂人亨利·米勒的白日夢。
《北回歸線》及亨利·米勒的其他作品曾在英美等國長期受禁,無法刊行,因而隻得由詩人埃茲拉·龐德幫助,先在巴黎付梓(1934),直至20世紀60年代初纔由“叢林”(Grove)等出版公司在美國出版。嗣後,屬於英國科林斯出版集團的格拉夫頓出版社也在英國出版了米勒的著作。然而,出於迫不及待地希冀品嘗“禁果”的人類天性,早在20世紀30年代此書出版肇始,米勒便不乏大批讀者乃至崇拜者。據史料記載,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軍攻入納粹占領下的巴黎後就開始在各圖書館尋覓“臭名昭著”的《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
米勒及其作品多年來在美國文學界歷經褒貶不一、大起大落的磨難。米勒甚至是“世界文學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少數最有爭議的作家之一”,同時也是近年來,出版的一些美國文學作品選集必定收入的一位作家。盡管米勒有龐大的讀者群(1961年獲準在美國發行後,《北回歸線》第一版很快即告售罄),一些正統文學評論家們仍將他的作品視為“不宜付梓”的,因為它們“像一股洶湧澎湃、無法遏止的溪流,從狂想到肮髒,從肮髒到色情”。《北回歸線》是米勒的代表作,該書在英語國家出版後,使更多的讀者得以窺見它的全貌並做出較公允的判斷。近年來,米勒的影響與日俱增。
英美文壇上的一些著名人物高度贊揚米勒,認為他是美國文學史上頗具獨創性的作家,他的《北回歸線》具有啟示錄般的重大意義。諾曼·梅勒說:“《北回歸線》無疑是米勒最優秀的作品,同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一樣,此書致力於文體與文學意識的革新。這是我們這個世紀十或二十部最偉大的小說之一……你隻消讀上二十頁便知道一個文學奇跡正在出現,以前從未有人這樣寫過,以後也不會有人以這種文體寫得這麼好。”英國作家勞倫斯·達雷爾宣稱:“我認為《北回歸線》可以同《白鯨》相提並論。”美國詩人卡爾·夏皮羅非常推崇米勒,認為應該讓他的作品集替代美國每一家旅館房間裡擺放的《聖經》,並稱他為“仍在世的最偉大的作者”、“仍在世的(精神上)最最高大的人”。他認定米勒與尼采、D。H。勞倫斯一樣,同屬振聾發聵、挑戰傳統的思想家。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米勒的主要作品均已問世,他的聲譽達到頂點。“米勒隨心所欲地使用語言,選擇題材,對成千上萬作家產生了深刻影響,他們因文學創作不再受到審查而獲益。”這時,美國及歐洲文學界纔真正認可這位已漸入老境的作家。
米勒1891年生於紐約市一個德裔美國人家庭,曾在紐約市立學院就讀,但兩個月後便輟學。校園生活枯燥乏味,各種校規校紀令人難以忍受,相比之下倒是社會這所大學更使他覺得如魚得水,其樂無窮。他的閱歷相當豐富,曾當過工人、職員、校對員、教師、編輯、人事部門經理等,飽嘗生活之艱辛。
在寫作之餘他還喜歡繪畫,是頗有造詣的業餘畫家,曾在英美兩國舉辦過個人水粉畫展。同海明威、司各特·菲茨傑拉德、格特魯德·斯泰因等人一樣,米勒亦是二三十年代美國旅歐作家之一,1930至1939年間旅居法國巴黎等地。回國後他定居加利福尼亞州,直至1980年去世。
米勒著有七部小說、兩部劇本及許多書評、遊記、回憶錄、書信集和論文集。兩部“回歸線小說”當屬他最著名的作品,而1949至1960年間出版的“殉色三部曲”、《黑色的春天》(1936)和《在克利希度過的平靜日子》(1956)亦是研究其生平的重要資料。《馬洛西的大石像》與《空調噩夢》是兩部遊記,文筆生動、流暢,也很受評論家重視。
米勒自幼聰穎過人,手不釋卷,在三十三歲辭去工作專事文學創作之前,就已讀過西方和東方許多文學家、哲學家的代表作,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斯特林堡、尼采、蘭波、羅摩克裡希那、老子、諾斯特拉達莫斯等。他還潛心研究過佛教禪宗、荷蘭後期印像派畫家凡·高的繪畫、日本畫家葛飾北齋的浮世繪、古猶太苦修教派的教義、神秘學、星相學這樣一些常人覺得稀奇古怪的學問。在英語作家中他並不推崇公認的古典大家,卻醉心於盧梭、康拉德、愛默生、D。H。勞倫斯等富於叛逆、創新精神的歐美作家,他自己也繼承並高揚這種精神。
無論在寫作風格還是在思想傾向上,米勒均有獨到之處,既不同於以往任何一位英美作家,也比他身後的眾多模仿者更具特色。他是美國文壇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位怪傑。他和同時代的另一位美國作家、現代派小說鼻祖格特魯德·斯泰因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旅歐作家中最具個性的人物,而且兩人有許多共同之處。他們都曾被誤解,其纔能和地位多年後纔得到承認,都是與現存社會倫理、價值觀格格不入的虛無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
在歐美各國獲得“轟動效應”的《北回歸線》究竟是怎樣一本書呢?
《北回歸線》是米勒的第一部自傳體小說,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書。此書以回憶錄的形式寫就,米勒在書中追憶他同幾位作家、藝術家朋友在巴黎度過的一段日子,旨在通過諸如工作、交談、宴飲、嫖妓等超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誇張、變形生活細節的描寫揭示人性,探究青年人如何在特定環境中將自己造就為藝術家這一傳統西方文學母題。
從藝術形式上看,米勒的“回歸線小說”同18世紀英國小說家勞倫斯·斯特恩的《項狄傳》以及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樣,創造了一種新的小說形式。他用揶揄、誇張的筆觸即興描寫自己在某一時期的全部經歷,不論是美還是丑,同時摻進大段怪誕、冷峻、出人意料的議論。《北回歸線》沒有連貫的或貫徹始終的情節,也不標明章節(分為十五個部分),作者想到哪裡便寫到哪裡,似乎對他的素材從不做選擇和梳理。小說一開始,作者提到自己住在博爾蓋塞別墅,他的朋友鮑裡斯發現身上生了虱子,作者便“剃光他的腋毛”。接著,作者評論道:“住在這麼漂亮的地方,居然還會生虱子?不過沒有關繫。我倆,我和鮑裡斯,也許永遠不會彼此這樣了解,若不是仰仗那些虱子。”此後,他又根據鮑裡斯對天氣的預測聯想到“時光之癌癥正在吞噬我們”,點明書名的另一層含義。一事一議、觸景生情,這是米勒在《北回歸線》及其他幾部作品中的習慣寫法,有時興之所至的大段議論反倒比漫不經心、娓娓道來的種種逸聞趣事占去更多篇幅。作者的想像力異常豐富,往往由一件日常小事引出許多跳躍式的、不合邏輯的、匪夷所思的聯想。
沿著香榭麗舍大街往前走,我不斷想到自己真正極佳的健康狀況。老實說,我說的“健康”是指樂觀,不可救藥的樂觀!我的一隻腳仍滯留在19世紀,跟多數美國人一樣,我也有點兒遲鈍。卡爾卻覺得這種樂觀情緒令人厭惡。他說:“我隻要說起喫飯,你便馬上容光煥發!”這是實話。隻要想到一頓飯,另一頓飯,我就會活躍起來。一頓飯!那意味著喫下去可以踏踏實實繼續干幾個鐘頭,或許還能叫我勃起一回呢。我並不否認我健康,結結實實,牲口般的健康。在我與未來之間形成障礙的唯一東西就是一頓飯,另一頓飯。
米勒想到自己“極佳的健康狀況”,又將它等同於樂觀。19世紀是西方社會蒸蒸日上、西方文明銳不可當的時代,因此人們洋溢著樂觀情緒。“一隻腳仍滯留在19世紀”即暗示他同前人一樣樂觀。接著米勒又想到卡爾的話,隨即將“樂觀”與“一頓飯”,一頓幾乎萬能的飯等量齊觀。
米勒的無邏輯性或非理性還表現在他喜歡把彼此間毫無聯繫的事物雜亂無章地任意羅列在一起。這類羅列在其作品中俯拾皆是。
塔尼亞也是一個狂熱的人,她喜歡撒尿的聲音、自由大街的咖啡館、孚日廣場、蒙帕納斯林蔭大道上顏色鮮艷的領帶、昏昏暗暗的浴室、波爾圖葡萄酒、阿卜杜拉香煙、感人的慢節奏奏鳴曲、擴音機、同朋友相聚時談起的一些趣聞逸事。
米勒的另一文體特點是連篇累牘、不厭其煩地寫幻覺和夢幻,於是現實與幻覺、現實與夢境、現實與虛構往往不留痕跡地渾然一體,使讀者產生非理性的直觀感、直覺感。
看到幾個裸體女人在未鋪地毯的地板上翻滾,米勒由她們“光滑、結實”的光屁股聯想到“臺球”、“麻風病人的腦袋”以後,“突然看到眼前一個鮮艷、光亮的臺球上出現一道黑黝黝、毛茸茸的縫,支撐這個臺球的兩條腿就像一把剪刀。瞧一眼這個黑黝黝、未縫合的傷口,我的腦袋上便也裂開一道深深的縫。所有以前費力地或心不在焉地分門別類、貼標簽、引證、歸檔、密封並且打上印戳的印像和記憶亂紛紛地噴瀉而出,像一群螞蟻從人行道上的一個蟻穴中湧出。這時地球靜止,時間停滯……我聽到一陣放蕩的歇斯底裡的大笑……笑聲使那個臺球鮮艷、光滑的表面現出皺褶”。
無情節導引的漫談,介於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夢囈、幻覺,無拘無束甚至有時是病態或瘋狂的自由聯想及語詞的任意排列組合……這類“痴人說夢”式的文字遊戲令讀者不禁懷疑此書能否納入傳統意義上的“小說”範疇。批評界對米勒的貶抑基於多方面的原因,既有言之成理的批判,也存在很深的誤解。其中最主要的誤解源於他對兩性關繫的隨意態度和赤裸裸的、近乎病態的性描寫。的確,性,這個令人諱莫如深的話題在米勒筆下竟如一股一瀉千裡的流水,無處不到。書中以米勒本人、範諾登、卡爾及菲爾莫爾等人為軸心的一切人與事均直接或間接地與性活動有關。其實,性描寫隻是手段,米勒與為寫性而寫性的色情文學作家不同。他無意挑逗讀者的情欲,這正是西方司法部門辨別一部文學作品是否“淫穢”的依據。20世紀60年代末,米勒、D.H.勞倫斯及其他一些作家的著作均依據該評判標準在美國得以解禁。
米勒對人類性行為的渲染是消極的,但他的本意是抨擊虛偽的西方基督教文明,撕去它罩在文明社會中人類性關繫上的偽裝,欲借助性經歷將自己造就為纔華橫溢的藝術家。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文壇上的許多思潮和流派中均有米勒的影子,譬如“垮掉的一代”、荒誕派戲劇、非虛構小說、黑色幽默、個性化詩歌……米勒的創作觀影響過一代又一代美國作家。圍繞私人瑣事的超現實主義新聞體“自動寫作”、“自白”與“剖析”相結合的寫作技法、人生若夢的虛無主義思想傾向以及肆無忌憚地發洩頹喪情緒的自我表現使不少美國作家為之心醉。他算不上主流作家,他的激進觀點也並不新穎,但他的獨特文體風格卻在傑克·凱魯亞克、約瑟夫·海勒、諾曼·梅勒、托馬斯·品欽、約翰·巴思等當代小說大家的代表作中留下鮮明的印記。愛默生認為:“這些小說將漸漸讓位於日記或自傳。”後來問世的《北回歸線》中的眾多互文式文本使人們不得不認同這一預言。米勒曾稱自己為“文化暴徒”,作為一種文化現像的痴人、怪人、狂人,米勒的意義主要體現在社會和文化領域,其文學先鋒的色彩正在逐漸褪去。畢竟,先鋒不會是永恆的。
2012年7月12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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