纔女,也可以不作
這兩年,“蕭紅”是一個關注度頗高的名字,微博、名家專欄經常提及,有的分析她作品,但更多的人都在可勁挖掘她的私生活,還拍了以她為主角的電影《黃金時代》——給人的感覺是,關於張愛玲,從作品到私生活,似乎能八的東西全都八了,現在再沒更多能驚爆眼球的料,於是轉移目標,輪到蕭紅了。蕭紅有個顯見的優勢,她和張愛玲一樣,籠罩在“民國”這個神奇的似乎能變廢為寶的黃金時代的光暈下。
民國纔女確有很多,除了上述兩位,還有李香蘭、張幼儀、黃逸梵、蘇青等一批卓越女性。奇妙的是,這類纔女引起的興趣遠不如前者持久,比如李香蘭,要不是新近去世,恐怕知道她的人並不多,或者她讓人好奇的部分原因,還來自她和張愛玲那張擰巴的合影,再比如蘇青,她所獲得的小範圍關注,恐怕也主要因為她是張愛玲的朋友。這類纔女有個共同特點:她們的生活看起來更正常、更勵志,性格中沒那麼多神經質的成分,沒那麼多“自我”需要呵護,適應性更強,更懂得如何與世界周旋,也正因如此,她們作為正常的纔女努力生活、工作的人生,少了一些戲劇性,也就少了看點。
接過張愛玲的接力棒,蕭紅繼續了纔女人生的戲劇性這個主題,在她短暫的30餘年的生命中,除了寫作,的確折騰出了一些事。私奔、懷孕、被棄、生子、孩子送人、家暴、遠赴日本、復合、離婚,其間穿插著生活的磨難、身體的病痛以及各種歇斯底裡情緒的發作,似乎她不願、也沒有能力平靜地活著。蕭紅臨終絕筆“平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當年讀到,心有戚戚,待我過了30歲,明白自己性格的邊界,也摸索出一套自己人生的規則,撇去時代的原因,蕭紅給她人生制造的種種混亂,她的折騰,她的作,我已經很難去同情。
這也是我極為崇敬唐代女詩人薛濤的原因。
薛濤,16歲被西川最高行政長官韋皋召入幕府,侍酒賦詩,因為觸怒長官、時局的動蕩,兩次被罰邊充作營伎,既而被釋、脫籍,稹發生的那場面目猙獰的愛情。薛濤前半生的際遇,可說與很多纔女沒有兩樣,纔貌雙全,經歷坎坷,遇人不淑,愛情無望。
但薛濤人生最耀眼的篇章是在她30歲以後。她僑居浣花溪畔,制箋、寫詩,既是節度使幕府酒宴的常客,也是眾多文人雅集爭相宴請的貴賓。韋皋時期,眾多文人的詩歌意像中,都將薛濤與韋幕豢養的孔雀相提並論,一句話,在西川節度使幕府這個男性精英的集結地,男人們想要薛濤扮演的就是孔雀一樣的角色:開開屏、賣賣萌。但薛濤在默然的堅守中,悄然反轉了這一角色,實現了從幕府交際花到幕僚的轉型。
從薛濤流傳下來的那些社交場合的應酬詩歌,無論是獻給節度使大人的頌揚之詩,還是幕僚、詩友間的唱和,永遠無媚態、無雌氣,不卑不亢。從16歲到52歲,薛濤長住成都,一生經歷六代皇帝,十一任西川節度使,贏衡、李德裕、段文昌等眾多節度使的尊重。所以,她在晚年獲得了為籌邊樓這棟充滿雄性色彩的軍事建築寫詩的資格,所以,當她去世,段文昌為她親題碑名:“唐女校書薛洪度墓”,所以,張篷舟先生為薛濤的一生做這樣的總結:“故歷屆蜀鎮欲悉前人治蜀籌邊故事,以濤為可咨詢之人,期亦見重於時之一因”。
與薛濤齊名的唐朝女詩人,還有李冶、魚玄機,但唯有薛濤收獲了人生的圓滿,我在書裡寫道:“李冶、魚玄機的一生,都如閑雲野鶴,脫略、風流、我行我素,她們以飛蛾撲火的速度,迅速成為傳奇。但隻有活得足夠久,纔能看清人生的脈絡,來去、始終、起筆、收筆,歷歷在目。在暴力面前,李冶、魚玄機均沒有還手之力,終生混跡幕府的薛濤,比兩人,都多出一份對時代的洞察力。”
是的,和魚玄機們、蕭紅們相比,薛濤似乎少了些情趣,少了些孩子氣,而在我們的文化傳統中,我們似乎也更喜歡纔女的作,多情、痴情、敏感、幽怨、柔弱,過度沉溺於自我,而那些像薛濤一樣的纔女,她們以纔自撥,在每一個人生轉折點拼勁全力去掌控自己的命運,好像顯得太有主見,太有行動力,太不作,太不文藝。
從這點講,不像蕭紅這類充滿懷舊情調的纔女,在氣質上,薛濤更接近李香蘭們,更接近現代意義上的纔女。她們的日子不是用來作的,而是用來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