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島:戴錦華電影文章自選集》:
同樣不約而同地,女導演們的女性故事選取了某種明確的反道德主義立場,但這些反道德或日非道德的故事,卻始終有著明確的價值或日道德取向。換言之,這些影片所嘗試表達的反道德主義的意義,其合法性建築在1980年代中國特定的“啟蒙話語”之上,用以表達對某種“符合人性的道德”的想像與呼喚。因此,這些性別的、性愛的故事,常以對“沒有愛情的婚姻”的抨擊始,卻以“愛情的結合”/婚姻終。事實上,這正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女作家創作所選取的共同主題之一。盡管類似女性文本所包含的復雜曲折的女性表達亦不時觸犯男性群體的“尊嚴”;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幾乎是“新時期”以降,男性與女性表達可能達成共識的唯一主題。這不僅由於類似主題所包含的“個性解放”與極為隱諱的“性解放”的主題,充當著“新時期”啟蒙話語的主部,而且正是由於它對“沒有愛情的婚姻”的譴責被添加了“告別革命”的隱喻意義。
有趣的是,這些由女導演拍攝的、有著“自覺的”女性意識的、以女人為主人公的影片中,不僅大都與經典電影的敘事模式與敘述語言一般無二,而且電影敘事人的性別身份、視點、立場亦含混而混亂。在這些明確地試圖凸現女性生存及文化現實的影片中,“女性”卻更深地陷入了話語的霧障與謎團之中。她們的影片常以一個不“規範”的、反秩序的女性形像、女性故事始,以一個經典的、規範的秩序/道德/婚姻情境為結局;於是,這些影片與其說表現了一種反叛或異己的立場,不如說同時表達了一種歸順與臣服;如果說它構成了某種稚弱而含混的女性表達,那麼它仍處處顯現出男權文化的規範力。類似影片的表達常在逃離一種男性話語、男權規範的同時,采用了另一套男性話語,因之而失落於另一規範。敘事的窠臼成就了關於女性表述的窠臼。不是影片成功地展示了某種女性文化的或現實的困境,而是影片自身成了女性文化與現實困境的癥候性文本。在這類影片中,王君正的《山林中頭一個女人》和鮑芝芳的《金色的指甲》堪為其代表。在《山林中頭一個女人》一片裡,女性的文化表達的孱弱首先呈現為為敘事視點的混亂。影片中有著一個第一人稱敘事人:一個當代的女大學生,為了她的畢業劇作前往大森林收集素材。但故事的第一個大段落是一個男性的老伐木工對她講述自己對早年的戀人,一個叫“小白鞋”的、美麗早夭的妓女的記憶——一個熟悉的、女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故事。在影片的視覺呈現中,“小白鞋”是由女大學生的扮演者出演,而影片所采取的經典的視覺語言構成卻依然以男主人公為視點的發出者及其中心:是老伐木工而非女大學生充當著講故事的“我”和故事中的“我”。於是,不僅女性的敘事人成為一種形式與意義上的虛設,而且事實上成為一種男性欲望客體式的存在。由同一演員扮演女大學生和妓女這一視覺策略所可能傳達的認同與自居的意義,因此而無從傳遞。而影片的後半部分,則脫離了前面的敘事視點格局,以“客觀”的敘事視點在講述了另一個女人,一個被喚作“大力神”的妓女。這顯然是一個為導演所厚愛的人物,一個在體力與意志上可以與男性抗衡的女人。但她的故事卻很快轉入了一個經典母愛與女性慷慨的自我犧牲的套路之中。她愛上了一個小男人,因之無望地忍受著他的索取和剝奪,並且在影片的結尾處,在仰拍鏡頭中跪倒在山崖,跪倒在那個她所愛的男人身邊,對天盟誓:“我要為他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她,便是“山林中頭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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