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許久後,重新開口
我的媽媽六個月前死了,她死的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在這之前,她已纏綿病塌八年之久,不錯,整整八年,八年時間,中國人民打敗了侵略者,而她被疾病打倒。
從她病倒的那一天開始,這個家裡醞釀多年的冷漠終於達到了高潮,潛藏在這個家族每個人身上的那種陰郁的天性終於被激發出來,怒吼、撕打、摔門而出,逐漸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個家,開始像奧利佛·斯通的某部電影,再配上瓦格納的音樂,就十全十美。
媽媽,不再是我們熟悉的媽媽,她處在狂怒的中心,四處尋找洩怒的對像。我,弟弟們,我們的同學,朋友,親戚,都在其中。她不斷盤問我們在過去三年裡的經歷,我們的交往,我們的所作所為。而她,她說,絕對沒有問題。
那年,我十六歲,謝天謝地,我及時地考上了一所不收學費的大學。入學僅僅兩個月,我被判定為不能繼續學業,不適宜集體生活,因而回到家中。那之後的事,我已不復記憶,向來是這樣,對於過度痛苦的事,大腦會拒絕記憶,我隻能說,那是一種比死亡還糟的生涯。
十八歲,我被獲準重返學校,我改掉名字,重填履歷,和少年時所有的朋友斷絕往來,提著一口極為沉重的箱子,迎著秋天的、又大又紅的落日狂奔回學校。
而她,媽媽,無處可逃。對於別人而言,她生存的全部意義,在於她是一個妻子,母親,而她一旦無法履行妻子和母親的職責,就注定要被蔑視。她不是妻子,母親,她是一個病人,她留在原地,無處可逃,人,都是一個一個的,她的痛苦,誰也無法分擔。
是的,生病的人,生病的窮人,是惡魔,是垃圾,應該被殺掉,清除,焚毀,即便活著,也應該被送往與世隔絕之地。她不明智地選擇了活著,選擇了活在人群之中,就像是往每個人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每個人都被她侮辱了。
在親戚家,她從來不被允許坐沙發,隻能坐板凳,板凳上,還要墊一層報紙,她離去時,要自己把報紙帶走,並負責銷毀。
她四處求醫問藥,有一天深夜,她投奔到一個至親家裡,要求在他家的空房裡借住一宿,以便第二天能夠早早應診。將近凌晨,我們的親戚又來了,說他的妻子在家裡又哭又鬧,大嚎不已,他也沒辦法。媽媽笑了,這種笑,我們曾多次在她臉上見過,在一九八四年,她因觸怒權貴,被列為“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時,她這樣笑了,並選擇了離開,在一九九五年,她卷入兩個經理爭權的惡鬥之中,被惡意欺侮時,她這樣笑了。她笑了,她說:“你去告訴她,要她不要哭了,我這就走。”
她,我的媽媽,生於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她有一個滿含喜悅的名字:“光華”。
她在一個革命家庭長大,她的父親,叔叔們,是著名的早期地下黨員。
她是66屆高中畢業生,緣於她被打成叛徒的父親,她不能被大學錄取,恢復高考後,也還是不能。
她和她的父親,她的兄弟們一樣,熱衷於政治,卻又總是和政治保持一種理想化的、純潔的距離,這,造就了他們的悲劇。
她在新疆長大,在新疆和我的父親結婚。
她在秋天生下了我。
她教我背誦詩詞,直到今天,我會背誦的,也還是那些詩詞。
她一直親手為我和弟弟們理發,她不許我們的頭發長過一寸,直到今天,我的頭發,也還是那個樣子,短短的,從不會超過一寸。
她怕理發推子會冰到我們,理發前,總是在她的臉上貼一會兒,直到冰冷的推子變得溫熱。
她喜歡藍色,綠色,她喜歡的零食是爆米花。
她喜歡毛澤東詩詞,喜歡海子,多年以來,她一直是《當代》、《大眾電影》的忠實訂戶。
她從不落伍,即便是ENIGMA,或是鄭智化,她也能夠欣賞。
她生性高貴,即便是在那些潦倒的日子裡,她衣著陳舊,身背黑色人造革皮包,領著她那幾個神情瑟縮的孩子拜訪親戚,出入電梯,她也總是不忘對開電梯的人說聲謝謝。
她的朋友,從來都是最平凡的,身份卑微的人們,菜市場的農婦,燒鍋爐的臨時工,從前住在鄉下時的鄰居。每個收獲的季節,家中總是出現很多結伙來看她的農婦,她們包著圍巾,臉色黑紅,她們帶來了土豆,南瓜,豆角,都是剛從園子裡摘下。那些菜,直到第二年春天都喫不完。
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是一件白底綠花的圓領襯衣,那是她在商場看到的,她舍不得買下它,那件衣服,四十塊錢。
她喜歡白色的花,因為周總理也喜歡。
在最後的兩天兩夜的昏迷中,她喃喃自語:“最窮的……最壞的……最看不起的……最糟糕的……最窮的……。”然而,在最後,她反復說的是:“最愛的,最愛的,最愛。”
她最愛什麼呢?她從沒有說過。
她還沒有說過這些,就死了,她死的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她躺在可怖的太平間裡,按照她家鄉的風俗,身上蓋著一床紅得刺目的棉被,從此,我不敢看見紅色的東西。
她死了,棲雲路252號終於恢復了寧靜,沒有爭吵,咒罵,沒有痛苦的呻吟,也沒有債主上門,連麻雀也不再啾啁。
我在努力忘記,忘記那些長久的悲郁,忘記那些纏繞著我的噩夢。在夢裡,她不是從墳中冉冉生起,就是穿著白底綠花的棉襖在桌前埋頭喫飯,並且告訴我說,我們蓋在她身上的泥土太厚,以至於她用了三個月的時間纔挖出一條生還之路。這些夢如此真切,使我在驚醒後懷疑她還沒有死去,或者,是被我們活葬。
她有病得不到及早醫治的遭遇,也應該忘記,那些,隻會使人陷入狂亂,使我稍有不適就四處求醫問藥,終於有一天,忍無可忍的大夫開給我的,是一盒健腦丸。
但還是不行,怎麼也不行。在會議記錄時,在酒宴中間,在公共汽車上,在安寧區的林蔭道上,甚至在看《空房禁地》這樣的電影時,在一切不適合的地點,忽然就要深呼吸,蹲下,用雙手掩面。
我的創造力也隨她而去,一年時間,除了為書商寫作的那些冊子,我無法為自己寫一個字。有時我試圖去寫她傳奇而又悲慘的一生,也依舊是徒勞。我陷入再也不能寫作,再也無法創造的恐慌、焦慮之中。
終於有一天,恐懼,焦慮,都隨著時間化成一種淒涼的溫柔,我終於又能寫作,又能寫她,並且使她成為我永不枯竭的話語。
而她,或許已經回到當初她奉獻了青春的地方,回到新疆的青山綠野之中,並且已經變回她少女時的模樣,她放聲笑著,在野花盛開的原野上漫步,輕盈地躍坐在一支又一支蘆葦上。
誰有理由認為她不是這麼快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