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底是那不停運轉的巨輪,還是巨輪壓軋過後的痕跡?
——凱士達的謎題
潮濕的晚春,他翩然駕到,再度把外頭擾攘的世界帶到我家門前。我三十五歲了。二十歲時,我總覺得三十五歲已是近乎老朽昏聵的邊緣。然而臨到頭來,我纔知道這年紀既非青春,亦稱不上老邁,而是毫無著落地懸浮在兩者之間。我既不能以年少輕狂為借口,也不能以老邁孤僻為托詞。我變了很多,從各方面來說,我都已經與昨日相去甚遠。有時候,我的人生如同雨中的足印一般,逐漸消逝在我身後。其消逝之快,仿佛我從來就隻是個棲身於小屋中的寡言男子,又一直在森林與大海的交界處過著毫不起眼的平凡日子似的。
那天早上,我賴在床上,聆聽那些偶爾能令我歸於平靜的細碎聲音。燃燒的柴火噼啪輕響,狼兒躺在壁爐前,發出安穩的呼吸聲。我以原智來探索狼,並溫柔地拂過它那熟睡的心思。那夢境是一大群狼奔過起伏不定、白雪皚皚的山丘的情景。對夜眼而言,這代表著沉靜、寒冷與疾速。我輕輕地退了出來,讓夜眼獨享自己的私密空間。
鳥兒已返回此地迎接繁春,此時正在我那小小的窗外,歡快地打起歌唱擂臺。微風不時輕拂,吹得樹梢也不禁抖動,將昨晚剛下的雨水灑落在草地上。樹是銀色樹皮的樺樹,一共四棵。當年我栽種時,不過是幾根光禿禿的樹干而已,如今樺樹卻亭亭玉立,葉子隨風飄動時,在我臥室外鏤刻出一幅絕美的光影畫。就算閉著眼,我也幾乎感覺得到光影在我眼皮上跳動。我還不想起床,現在還不想。
前一天晚上,我過得十分精彩,而且還不得不一個人獨自面對。我那小子,幸運,早在差不多三個星期之前,就跟椋音出門遊蕩去了,直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其實這也不能怪他。我這種平靜的隱士生活,大概已經開始讓這年輕人坐立不安了。椋音一談起公鹿堡的種種,就顯出吟遊歌者的本領,講得天花亂墜,而那些意像在幸運心裡造成了鮮明到難以忽略的印像。所以我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讓椋音帶著他去公鹿堡過節,好讓幸運親自體會一下公鹿堡的春季慶,喫個卡芮絲籽蛋糕、看場木偶戲,說不定還跟哪個小姑娘親個嘴兒。幸運已經過了那種隻要三餐喫飽、晚上睡好就會覺得心滿意足的年紀。我已經想過,該是放手讓他走,幫他找個好師傅,以便學做大件木工或是精細木工了。他對手工藝還蠻拿手,再說不管年輕人將來要做哪一行,都是越早開始學越好。可我就是舍不得讓他走。眼下我暫且享受這個把月的寧靜與孤獨,順便溫習一下怎麼自己親力親為地過日子。況且還有夜眼與我彼此為伴,夫復何求?
不過他二人剛一上路,這小屋子就顯得太過安靜。那小子出門前興奮得很,像極了當年我萬般期待公鹿堡春季慶之類慶典的模樣。然而一觸及卡瑞絲籽蛋糕和青年人所仰慕的少女,多年來,那些我原以為已經忘卻的記憶便一湧而出,而且分外鮮明。也許是因為這些記憶,纔編織了鮮明到我難以忽略的夢境。晚上我驚醒了兩次,兩次都大冒冷汗、全身發抖,而且肌肉緊縮。我本來已經多年不發作了,但是近四年,迷心病又再度找上門來。最近這病時好時壞,毫無規律可言。感覺上像是精技魔法突然想起世間還有我這個人,所以發狠地搜尋,想把我從寧靜且孤獨的生活中撥出來。於是原本如同一顆顆串起來的珠粒般平順且規律的日子,便硬生生地被精技魔法的召喚給打亂了。有時候,對於精技的渴望,仿佛爛瘡吞噬血肉般啃蝕著我。有時候,就隻是幾晚輾轉難眠、惡夢連連。要是那小子在家的話,我大概可以把精技對我的執著給甩掉。但那小子出門了,所以昨晚上我無力抵抗,隻能任由因為這種夢境而引起卻又無從克服的癮頭驅使,走到了海邊的懸崖,在那小子給我做的椅凳上坐下來,然後對著大海釋放精技。狼兒坐在我身邊,一臉的不以為然。我盡量不予理會。
“豪豬那麼不好惹,你還是一見到豪豬就忍不住上前戲弄一番。我可沒你那壞習慣糟糕。”我對它說道。
別傻了,被豪豬刺刺到是撥不出來的。你越是拉扯,豪豬刺就刺得越深,而且會開始發膿。夜眼在與我分享它那尖刻的論點時,眼睛不是看著我,而是看著我身外的遠處。
你怎麼不去追兔子?
你已經把那小子跟他的弓箭打發走了。
你靠自己就能把兔子弄到手,對吧?以前你都是自己逮兔子的。
那時候你常常跟我去打獵呀!我們何不現在就去打獵,別在這兒徒勞無功地搜尋了。你要到什麼時候纔肯承認,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別人聽得到你的呼喚?
但我得……試試看。
何苦如此?難道有我陪你還不夠嗎?
當然夠。有你陪著我就夠了。我敞開自我,讓夜眼憑借著我們倆所共享的原智,親身體會精技對我的強大拉扯。不是我想這麼做,而是精技魔法要我這麼做。
拿開,拿開。我不要看。而當我把這部分封閉起來,不讓夜眼接觸到之後,它又憐惜地問道:那東西永遠都不會放過我們嗎?
這我答不上來。過了一會,狼兒躺了下來,把頭枕在腳爪上,閉上了雙眼。我知道它會守在我身邊,因為它擔心我。剛過去的那個鼕天裡,我曾經兩次在施展精技的時候走火入魔,因為心靈探索太過而耗盡了體能,整個人虛弱到連踉蹌地走回小屋都不能。兩次都幸虧夜眼去把幸運找來,我纔回得去。這次我們可沒援手了。
我知道這樣的搜尋既無謂又愚蠢,不過我也知道我停不下來。饑餓的人為了撫慰空虛得可怕的肚腹,連青草都喫得下去,而我則是不得不大力施展精技,接觸我力所能及範圍內的所有生命,拂過眾生之後,我那空虛至極的巨大饑渴感,纔總算得到了暫時的撫慰。我知道盡管風大浪大,卻仍出海捕魚的那一家子有什麼打算。我知道那船長擔心的是漁獲總量高於船的最d載重量。船長太太擔心的則是女兒的婚事——她女兒的意中人是個好喫懶做、浮華不實的家伙。
至於船上的那個男孩子,則怨嘆自己運氣不好:眼看著他們是趕不上公鹿堡的春季慶了。等他到公鹿堡的時候,連堆在水溝裡的花環都已枯萎發黃,獨留一地的惆悵。他大聲地哀嘆自己真倒霉。其實這些心得有點索然無味。雖說知道這些事情使我重新體會到,世界不僅比我那小屋子遼闊,也比我自己圈起來的花圃更加遼闊,但是這畢竟跟真正以精技互相溝通不同。這種探索當然遠遠不及以精技交流那麼圓滿:當心靈與心靈結合在一起時,你會感受到世界是個偉大的整體,而一人之身不過是這世上的一粒塵埃。
狼兒固執地叼住我的手腕,將我從精技的搜尋中驚醒。走吧,夠了。如果你倒下來,就得在濕冷的野地裡露宿一夜。那小子能拖著你站起來,我可不行。我們現在就走。
我剛一起身,就發現眼角餘光處有大片黑暗。風潮是過了,但是跟著那風潮而來的晦澀性靈還沒過去。我跟在狼兒後面,走過陰暗潮濕的樺樹叢,回到我那小屋裡。壁爐裡的火變小了,蠟燭油也流到了桌上。我泡了杯精靈樹皮茶,泡得又濃又苦,喝了它使我倍感孤寂,不過我頭痛欲裂,隻能靠這茶來緩解了。
為了耗去精靈樹皮中令人緊張不安的成分,我開始研讀一份講述石子棋棋局和玩法的卷軸。我之前好幾次想把這份專論看懂,但是每次都半途而廢。我心裡想道,要學會石子棋,一定要邊學邊玩纔行,所以這次我除了看專論之外,還一邊揣摩一般的石子棋會怎麼進展。天亮之前,我把卷軸放下來,隻覺得自己竟選了這個時機要把石子棋搞懂,真是愚蠢至極。我上床睡覺,今天就寢的時間比平常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