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詩
一
那時,我畢業於省內一所衛生學校,屬中專。在臨床科學習時,老師讓我注重婦科。畢業分配時,人事部門又問我,願不願意當司藥,說,當司藥可以留城。我想了想說,可以。
留城還是有吸引力的。是許多同學爭取不到的。再說,學醫的分科是要由畢業後的實習所決定。我們並沒有經過實習,對於專業對口不對口也就無所謂了。再說我對婦科的認識“注重”還僅停留在書本紙面上;從解剖圖上看,女人的子宮像個切開的梨,卵巢像隻怪蝴蝶。至於婦科那些更“深刻”之處,對我還是神話一般。這樣,我就留城在一個不小的單位醫務室當了司藥。現在我與面前的瓶瓶罐罐、藥粉、藥片打交道。隻待有女性患者憑處方取藥時,我纔有意無意地把她們暗藏在體內的髒器和我的書本知識相“對照”。這時,我常感到我內心的不潔。
單位的醫務室,隻有我和一位姓李的醫生兩個人。但我們所處的空間不小。我們把這間空曠的大屋子用布幔分割成了幾個小空間,每個空間都有自己的專門用途。我站在屬於我這塊空間裡,面對那一排被我擦拭得干淨的櫥櫃,心想,大醫院也不過如此吧。
李醫生是一位很有閱歷的西醫,他做過軍醫。但他在敘述他的軍醫生涯時顯得有點混亂。他說,一次有件事他讓小鬼去報告指導員,小鬼朝他打了一個敬禮去了。小鬼、指導員這當然是革命軍隊中的稱謂了。小鬼通常是指為領導服務的警衛員或通訊員。有時他又說,一次,他讓勤務兵深夜十二點到勸宵,勤務兵也朝他打了個敬禮去了。勤務兵當然是另一種軍隊中的稱謂。而勸業場在天津,天津當時是敵占區。有一次他還說,一位慰安婦找他看病。他用日語和她說話,慰安婦聽不懂,原來這慰安婦是朝鮮人。還講了這位小慰安婦不少細節……
這位高挑個子、鼻子修長、眼窩深陷看上去有幾分西亞人血統的李醫生,現在正值中年,且無家庭拖累,一個人獨來獨往。
我尊重李醫生,因為他像我心目中的醫生,不論他那一塵不染的衣著,還有文雅的舉止,就連他洗手也帶著極嚴格的職業特點:手心手背搓擦幾遍,然後又叉開五指,雙手交叉又一陣揉搓,連指甲都不放過,最後用淨水把手衝了又衝。李醫生告訴我洗一次手有六道程序。至今他開處方還用拉丁文,他把拉丁文寫得龍飛鳳舞。雖然用拉丁文開處方已被廢止,但李醫生用。他說病人看到拉丁文從心理上已經得到安慰,你用中文寫“蘇打”就不如用拉丁文寫“nitrum”;你用中文寫“磺胺”就不如用拉丁文寫“sulfonamides”。拉丁文之於病人是一種必要的心理暗示。我贊成李醫生的觀點。我認真解讀著李醫生天書般的處方,和李醫生準確無誤地做著配合。
隻有一點我對李醫生心有疑慮,便是他對女患者的過分關照和“瓜葛”。在屬於李醫生的空間裡他和女患者沒完沒了地“搭擱”,他本是正統的西醫,卻弄起了號脈、按摩、推拿一類。這使得他有更多的時間在患者的身上安撫、彈撥。他還與患者聊些與疾病無關的話題,諸如對蜂窩煤爐子的改造;用買臉盆的小票能在哪裡買到水壺,的確良和棉布哪種織物優越。有時他還和女患者聊織毛衣的針法,我猜李醫生並非織毛衣的內行,但他能說出不少針法和花樣:諸如太陽花、蘿卜花、玉米花還有大阿爾巴尼亞、小阿爾巴尼亞……女患者也津津有味地附和著,她們的笑聲不時從李醫生的空間升起。
二
買東西憑小票,改進蜂窩煤爐子,毛衣的針法都聯繫到阿爾巴尼亞。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代,當時有個“三年自然災害”的說法。國外有帝、修、反來和我們作對。地球上除了中國這盞“社會主義明燈”,遠處隻有一個阿爾巴尼亞國也點著一盞“社會主義明燈”,這使得我們不得不饑腸轆轆地和一個阿爾巴尼亞肩並肩地邁著前進的腳步向前走——“我們走在大路上”,像那首歌裡唱的。於是,阿爾巴尼亞的毛衣針法也不遠萬裡傳過來。剛纔我就是從單位禮堂聽完政治報告走出來,領導在報告中先講了目前形勢、講“三年自然災害”,又再次強調了帝、修、反的存在,然後說,現在我們的生活已進入到一個“低指標、瓜菜代”的時代。低指標是國家配給每個人的糧食指標要降低,“瓜菜代”是號召大家以瓜菜代糧。還說目前這點困難要大家克服,誰也不要忘記地球上還有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這四分之三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還要等我們去解放,雖然我們是低指標瓜菜代。
我從禮堂出來拐進食堂去打飯。我的同志們已先我一步排起長隊,拿飯盆的,拿飯盒的,拿鋼精鍋的。人們穿得很厚,有人穿著棉猴戴著帽鬥兒,顯得隊伍十分擁擠,誰也不提剛纔聽報告的事,隻搓著手、跺著腳、哈著氣等打飯的小窗口打開。小窗口終於打開了,一股熱浪從裡面衝出來,把一個冰冷的食堂衝擊得熱氣騰騰。人們開始把一張火柴盒大小的飯票遞進去,把屬於自己的那份飯食打出來。不久我也打出了我那份以菜代糧的飯食,往宿舍走,路過傳達室時,傳達室師傅遞給我一封信。這是一封來自老家的信,白報紙做成的信封上印著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戲裝畫。寫信人是我的堂叔向老寬。
我回到宿舍,先捅開爐子,守著爐子喫飯看信,今天的飯食還好,除了兩個甘藷面包著的榨菜團子,還有一塊“人造肉”。在此,我應該把人造肉做一介紹,因為它體現著我國人民在這個特殊時期的一項重要發明創造:這是由藷類和碾碎的玉米秸稈發酵而釀成的糕狀物,一面塗著醬紅色模仿肉的外形,更有能人在“肉”的側面用顏色分出層次——五花肉似的。目前我們單位全體職工分成班組,正輪番著制造。在一個地窖裡,擺著各種容器——瓦盆、臉盆、碗盤都有,再把所需原料填進去,讓其發酵。現在我們這個班組的“造肉”工程,正在窖內實施中。
兩個榨菜團子,也並非真正的榨菜,那是生長在我們這個城市東面大澱裡的金魚草。喫這東西能使人忘記自己的屬性,想到的是牛、羊、驢、騾和水中的魚類。但我們喫——我們時刻牢記“低指標,瓜菜代”的口號,這裡有最高領袖的最高指示的含義。領袖就有過“忙時多喫、閑時少喫”,必要時還要“雜以瓜豆”的語錄。雖然現在的形勢已不是多喫少喫的問題,瓜豆也成了稀奇,但領袖的語錄仍在鼓舞我們。大家以堅定的信念喫著盤中餐。
我喫著“人造肉”看信。信,確是老寬叔的筆跡,他識字,先前他在城裡上過“高等”。他在信中叫了我小名後以自己的口氣敘述道:恁(你)家那幾間沒人住的老西屋,前幾年生產隊喂牲口占著。現在牲口被社員殺著喫了,房子也沒人管了,快塌了,賣了它吧!時下咱村東頭王老五的兒子當兵復員回來要娶媳婦買房,這也是一個機會。有機會咱就該利用。房塌了就不如賣了。信中還說我們弟兄三人我最小可離家最近……老寬叔說得對,我的兩位哥哥都是“三八”式干部,後來都南下任職。此事當然就落在我的頭上。
面對信的內容,我困惑了好幾天,回家賣房,在目前這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它不符合我們“走在大路上”的雄心壯志。這是一條不光明的小道。可又想到老寬叔“塌了不如賣了”這句話,我決定去和李醫生商量。我把老寬叔信的內容告訴了李醫生,沒想到李醫生贊同老寬的觀點,他說話簡單,他連著說了兩個“賣”“賣”,又說“不賣白不賣”。不過他提醒我一定要到單位人事部門請假說明情況。最後,我受了李醫生的鼓勵羞羞慚慚地來到人事部門說明情況。人事部門領導說,你不是黨員賣房自己負責。黨員可不行,要受黨紀處分,這行為純屬資本主義,復闢資本主義正是我們要提防的。“你沒有聽過報告?你看全國人民正在意氣風發地干什麼!你的行為又算什麼!”面對領導的一席話,我面紅耳赤地獃立半天,還是依老寬叔和李醫生的話為指導向領導表態說:我願自己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