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潮汕人怎麼喝路易十三
常常,故鄉稻浪金黃,低樹青黛,遠處江海際天,無限蔚藍;偶爾,故鄉是一片金亮金亮琥珀紅。
我非作詩,我想起酒——洋酒:干邑蒸餾烈性葡萄酒,以及它們布在鄉黨之口的品牌或指認:人頭馬、大將軍、軒尼詩、路易十三、藍帶、金花、長頸,乃至無上李察……
一部潮汕的歷史,就是“道統”與“盜統”你中有我、移步換形的交互史。我由海盜思及曹操,由觀滄海想到萊蕪渡;我在土豪、劍客與豪情逸興,精鄙與優雅,性情與功利的交織中,聞到牛田洋、廣澳灣海風中路易十三、杯莫停的醇香;兒時的紅泥小爐炭響泉沸,我從工夫茶的氤氳香氣,想到外地人鮮能體驗的“圍鵝夜酒”,想起汕頭市區長平路那食客川流錯踵的通宵燈火夜粥攤檔上冷不丁就出現在某張簡陋餐桌的軒尼詩臂握戰斧商標,甚至是那法國巴卡拉玻璃廠手工打造的頂級水晶玻璃酒瓶。
從甜釀喝到藥酒、果酒,八竿子奈果打著個星期日痛風,本來該打住,轉說茶——是個潮汕人都天生默認,茶纔是潮汕的炊煙、潮人的裡子和血液——可我那被激活的故鄉記憶竟自動開啟魔幻,如萬花筒不斷旋轉,由藍而黃,而褐而朱,而琥珀,一點菩提,泊入赤霞,澄於金亮。我突然就明白,今日寫潮汕浪話,捫摩潮人氣質、潮汕味道,已然繞不開色如琥珀的陳年洋酒。前朝舊日豬仔悲歌、水布傳奇、僑批音書以至紅頭船、暹羅米、風油精、咸水表層層疊疊的模糊影像之上,是新變、矗起的海岸樓群、高速鐵路、跨海大橋……今日之浮世繪裡、名利場中,人們推杯換盞,壯懷逸興、言笑晏晏或真或偽,亦正亦邪,而澄海鵝肝、普寧豆干們已在干邑玉液、北美冰酒的舌尖化蝶,潮陽麻葉、潮州打冷也每與飛天茅臺、五糧水井、劍南瀘州們物色親近。
如是?如是,如如是。
靜言思之,從前潮汕之非酒國醉鄉,既緣省尾和暖,亦因國角人貧,善茶刮胃(嗜茶而茶性消食過甚,腹中油葷盡而饑),研酒乏鐳(錢也),並不說明潮汕人缺少野性,臨杯無量,與酒不親。
宋明以降,潮汕社會雖形成以儒家禮教為主導的鄉村治理繫統,發展出精耕細作的農業經濟,然天風濤海一直是族群底色、文化精神、地緣活力。潮汕與海外——主要是東南亞的商貿與移民自成循環,非海禁遷界、閉關鎖國所能遏止。
消極而言,行船走馬三分命,尤其在大陸文明絕對強勢的封建王朝,每視巨洋為盜藪,海商如寇倭。討海過洋的族群,正當借酒壯氣,食死浪歇(喫光拉倒),今朝有酒今朝醉。
積極而論,海洋文化崇尚冒險,擲杯煮海,不主一成,不囿一地一國,五洲四海一碗酒。山有窮處,水無盡頭,“一條水布下南洋”“食到無,過暹羅”,實要有“家無擔石之儲,樗蒲一擲百萬”(《晉書·何無忌傳》桓玄評劉毅之語)的血勇墊底。故以精神氣質論,潮汕人必能破立,敢賭好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