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洩,又哪裡去發洩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纔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隻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谷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隻求心理相對平衡,不至於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鬥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願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
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的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後果,做將來的借鋻,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唯有敢於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底感悟;終不至於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作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的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的存著憑弔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末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我認為一個人隻要真誠,總能打動人的;即使人家一時不了解,日後仍會了解的。我這個提議,你覺得如何?因為我一生做事,總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還是坦白。繞圈子,躲躲閃閃,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實話實說,隻要態度誠懇、謙卑、恭敬,無論如何人家不會對你怎麼的。我的經驗,和一個愛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遠以自己的本來面目對付,他也不會用手段對付你,倒反看重你的。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話一定要說得真誠老實。既然這是你一生的關鍵,就得拿出勇氣來面對事實,用最光明正大的態度來應付,無須那些不必要的顧慮而不說真話! 就是在實際做的時候,要注意措辭及步驟。隻要你的感情是真實的,別人一定會感覺到,不會誤解的。你考慮這許多細節的時候,必須心平氣和,精神上很鎮靜,切勿煩躁,也切勿焦急。有問題終得想法解決,不要怕用腦筋。我歷次給你寫信,總是非常冷靜、非常客觀的。唯有冷靜與客觀,終能想出最好的辦法。
對外國朋友固然要客氣,也要闊氣,但必須有分寸。像西卜太太之流,到處都有,你得提防。巴爾扎克小說中人物,不是虛造的。人的心理是:難得收到的禮,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認為是應享的權利,臨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所以我特別要囑咐你“有分寸”!
——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另外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們距離太大了。不做翻譯工作的人恐怕不會體會到這麼深切。他們刻畫心理和描寫感情的時候,有些曲折和細膩的地方,復雜繁瑣,簡直與我們格格不入。我們對人生瑣事往往有許多是認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許多隻是羅列事實而不加分析的;如果要寫情就用詩人的態度來寫;西方作家卻多半用科學家的態度,歷史學家的態度(特別巴爾扎克),像解剖昆蟲一般。譯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覺到它的特色,妙處,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樣的讀者領會就難了。思想方式反映整個的人生觀,宇宙觀,和幾千年文化的發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另一民族的思想溝通呢?你很幸運,音樂不像語言的局限性那麼大,你還是用音符表達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種語言文字,另一種邏輯。
真了解西方的東方人,真了解東方的西方人,不是沒有,隻是稀如星鳳。對自己的文化遺產徹底消化的人,文化遺產決不會變成包袱,反而養成一種無所不包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長處短處,也明白別的民族的長處短處,進一步會截長補短,吸收新鮮的養料。任何孤獨都不怕,隻怕文化的孤獨,精神思想的孤獨。你前信所謂孤獨,大概也是指這一點吧?
盡管我們隔得這麼遠,彼此的心始終在一起,我從來不覺得和你有什麼精神上的隔閡。父子兩代之間能如此也不容易:我為此很快慰。
——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