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
笛福(Daniel Defoe,一六六○—一七三十)的《魯濱遜漂流記》( 一七一九—一七二○) 是世界文學名著中最流行的小說之一。世界上所有主要語言裡都有它的譯本;在很多語言裡,譯本還不止一種。除了原本、譯本而外,還有節本、節譯本以及專為青少年閱讀的改編本、改譯本。就是沒有讀過這本書的人,也大概聽到過這故事的某些部分:
“荒島上的魯濱遜”已成為一般人熟悉的典故。對於這部英國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作品,今天我們應該怎樣來看待呢?本文擬就這一問題,介紹一些材料,提供一些意見。
一
魯濱遜漂流的地方是極其廣泛的,並不限於荒島。這部書一共三卷,荒島部分隻占全書四分之一,但是讀者們熟悉的是荒島部分。這一部分流傳最廣,接觸到的問題也比較多,我們就從這一部分談起。
凡讀過魯濱遜漂流荒島故事的人,腦子裡也許總有這樣一個印像:一個身穿山羊皮短衣、短褲的人,腰間掛著一把小鋸、一把斧子,肩上掛著彈藥袋子,背上背著一個筐子,掮著一支鳥槍,頭頂上舉著一把又丑又笨的羊皮傘;晴天用來遮陽,陰天用來躲雨——這就是我們熟悉的魯濱遜。他在荒灘上躑躅著,在叢莽中逡巡著,在山頂上瞭望著,衣食住行等生活上最迫切的問題都得由他一個人從頭解決。他沒有地方住宿,就在樹枝上過夜,後來搭了一個柵寨,安全纔算有了保障。飲食是一個大問題。最初他隻能捕食魚鱉、鴨子、山羊之類的野生動物。過了多少時候,他纔開始馴養動物,於是由漁獵階段進入畜牧階段。又過了多少時候,他纔開始種植大麥、水稻,於是由畜牧階段進入稼穡階段。他最初隻能喫生東西,過了多少時候,纔做出舂麥子、稻子的木臼,碾面粉、米粉的磨子以及制馍馍用的土器,於是由生食階段進入燒烤烹飪階段。他最初隻能在島上活動,到了海岸就望洋興嘆,過了多少時候,費了多少氣力,纔造了獨木船,繞島航行,察看形勢……這些開天闢地的工作好像都是由魯濱遜一個人干出來的。這個故事好像是初民時代生活的縮影。十八、十九世紀有許多讀者是這樣想的。林紓的譯序上也說,魯濱遜“單舸猝出,侮狎風濤,瀕絕地而處,獨行獨坐,兼羲軒巢燧諸氏之所為而為之”。
魯濱遜在荒島上的生活是不是初民時代生活的縮影呢?我們說,不是的,完全不是的。這是一個美學上的幻想。馬克思在《資本論》裡說,人們對社會生活方式的回想,往往采取了與這些社會生活方式的實際歷史發展過程恰恰相反的途徑,因此,他們對這些社會生活方式的科學分析亦復如此。人們事後設想,往往把眼前發展過程的結果當作發展過程的開端來談論。魯濱遜在荒島上的活動曾經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講述人類經濟生活的發展的根據。亞當·斯密是這樣做的,理嘉圖也是這樣做的;到了十九世紀中期,在穆勒的著作裡我們仍然可以聽到這一論點的回響。
針對這一種非歷史主義的觀點,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和《資本論》裡就魯濱遜漂流荒島的故事作了精闢的論述。馬克思說:“我們越往前追溯歷史,個人,也就是進行生產的個人,就顯得越不獨立,越從屬於一個更大的整體。”又說:“人是最名副其實的社會動物,不僅是一種合群的動物,而且是隻有在社會中纔能獨立的動物。”可是,在資產階級社會裡,由於分工制度,由於自由競爭,單獨的個人好像是解脫了他的種種自然聯繫。馬克思指出:荒島上的魯濱遜,跟亞當·斯密和理嘉圖他們政治經濟學裡的個體漁人、個體獵戶一樣,也跟盧梭《民約論》裡孤零零的人一樣,是資產階級的幻想。馬克思指出:漂流荒島的魯濱遜,初看起來好像是歷史發展的起點,但實際上是歷史發展的產物——“一方面是封建社會形式解體的產物,另一方面是十六世紀以來新興生產力的產物”。馬克思批判的對像主要是當年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裡的“大大小小的魯濱遜故事”,但因此也說明了漂流荒島的魯濱遜這一形像的本質。這對於我們分析這部作品給予了經典性的指導。
有了這樣一個指導,我們再去研讀《魯濱遜漂流記》裡的荒島故事就比較清楚了。魯濱遜初到荒島的時候確是舉目無親,但並不是赤手空拳的。大家還記得:他是在海上遭到風暴而漂浮到那個荒島上去的。他運氣不好,但是不幸之中也有大幸。那隻觸礁顛覆的海船,被風一刮,刮到離島不遠的地方,使他有可能在潮水退落時期遊泳過去,到破船上搬運有用的東西。這一工作,小說裡有極其詳細的敘述。他首先搬運的有喫的( 面包、干酪、干羊肉、麥子、甘蔗酒),有穿的( 衣服),有工具( 土木工具),有武器( 鳥槍、手槍、刀劍、彈藥)。他把這些東西放到一個用破船上的帆桅、木板、繩索捆縛而成的木筏上,搬到島上去了。有了刀槍彈藥,可以漁獵,可以御敵;有了干糧和衣服,喫的、穿的暫時可以沒有問題;有了土木工具,敲敲打打,拼拼湊湊就能解決問題了。這是初次搬運的收獲。後來他又上船,搬下更多有用的東西,包括釘子、鉗子、斧子、磨輪、起鉤,更多的槍支和更多的彈藥,連晚上睡眠用的弔床和被褥都搬下來了。這兩次搬運的東西已經不少了。但魯濱遜繼續工作,前後上船達三四十次之多,次次都有收獲。魯濱遜就是這樣在那荒島上開始生活的。漂流荒島的故事,初看起來,好像是個人脫離社會、脫離集體去開天闢地的故事;但仔細分析起來,他並沒有脫離幾千年來人類社會勞動的成果。因此,可以說,他並沒有( 也不可能) 脫離社會,脫離集體。
把漂流在荒島上的魯濱遜描寫成為脫離社會、脫離集體而獨立存在的個人——這是資產階級企業家思想所產生的美學上的幻想。這是我們應當首先認識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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