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安同志去世了。死於腦溢血。那時他還在“學習班”,不能回家。據說他早晨就劇烈頭疼,中午沒喫飯,下午就昏迷了。夜裡,傳呼電話找她,是他們單位的人,通知她去某某醫院。她去了,看見他躺在急救室的床上,人已經不行了。
火化時,送行的除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隻有娜塔莎和安霞。安同志的問題,還沒有“定性”,為了避嫌,沒人敢來弔唁。在火化爐前,娜塔莎最後親吻了安同志,沒有哭。
之前,她曾不止一次對安同志說:“你要答應我,不能走到我前邊,你要走我前邊,我會恨你。”
安同志回答說:“我答應你。”
她又說:“你還要答應我,將來,我死了,你要送我回去。”
安同志說:“我答應你。”
這樣的一問一答,信誓旦旦。可實際上,他們都知道,那是多麼的不靠譜和渺茫。他們躺在床上,他摟著她,心裡一陣一陣蒼涼。安同志知道,在遙遠的她的故土,妻子也早已沒有親人了。她的父親和哥哥,都死於衛國戰爭。母親則在戰後不久病逝。安同志認識她時,她就已經是一個孤兒,也因此,安同志當初纔非常自信和意氣風發地對她說:
“跟我回中國,我會給你一個最幸福的家。”
顯然,他食言了。他沒能使她感到“最幸福”。他也沒能做到,走到她後面,送她魂歸故裡。
她把安同志的骨灰盒抱回家,安放在他們的臥室裡。她說:“我知道你不舍得走,你在等安德烈回家。”夜深人靜,有時,她會聽到房間裡傳出輕輕的嘆息聲,她問道:“是你嗎?”聽不到回答,她就在黑暗中坐起來,一支接一支吸煙。
她想念他們,安同志,還有,親愛的,親愛的安德烈。
安霞也去插隊了。安霞插隊的地方,不算太遠,屬於這城市的遠郊區,家裡,就隻剩下了娜塔莎一個人。現在,她想念的人裡,又多了一個。
幾乎沒什麼人和她來往。她曾經在這座城市的圖書館上班,工作就是翻譯一些外文資料,但多年前她就因為身體的原因辦了“病退”,喫勞保。她得了肺結核。那時中蘇交惡,她病退得也正是時候。多年來,她蝸居家中,做主婦,與從前的同事早已斷了往來,鄰居們也都是點頭的交情,誰願意和一個蘇聯女人扯上關繫呢?曾經,有一個女教師,是中蘇混血兒,她們有過幾年的友誼,後來,一九六六年之後,這友誼就戛然而止了。
在這城市,她舉目無親。
後來就認識了姜友好。
當然是因為安德烈。是她的安德烈,讓她認識了這個熱情、衝動、古道熱腸的姑娘。她猜,那是上帝對她這個流落異鄉的母親的憐憫。
這城中,隻有這一個人,敢來敲開她寂寞的房門,和她談安德烈,聽她講安德烈的種種故事。起初,姜友好來時會問娜塔莎:“有消息嗎?”漸漸地,時間長了,就不再追問。不是不想,是不敢。她們彼此都頑強地、堅忍地相信著一件事,就是她們的安德烈,娜塔莎的兒子和姜友好的弟弟,一定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們嘴裡不說但其實心裡都在猜測著一個最d的可能,那就是,他越過了國境線,回到了他母親的故國。
這種猜測,讓她們有一種罪惡的、隱秘的安心。
姜友好來,常常會帶一些喫的,有時是一塊牛肉,有時則是一盒咖啡。總之都是雪中送炭。娜塔莎會留她喫飯,給她做她喜歡的俄式菜肴,她也會把自己的事講給娜塔莎聽,她一次次熱鬧的戀情,那些呼嘯的、死去活來的追求者,等等。終於,她安靜了,安靜地走心地愛上了一個人,把自己嫁出去了。
娜塔莎送了她一塊琥珀弔墜和一條銀鏈做結婚賀禮。那是她從故國帶出來的不多的幾件紀念物中的兩樣。她對姜友好說:
“友好,結婚後,你就別再來了。”
“為什麼?”
“你丈夫是現役軍人,為了他,你要避嫌。”娜塔莎鄭重地回答。
姜友好愣住了,顯然,她沒想到這個。她認真思索了片刻,說:
“娜塔莎,你早入了中國籍,早就是中國人了。我為什麼不能和一個中國人做朋友啊?”
可是,話雖如此,姜友好自己也知道,娜塔莎的話,是有道理的。她不是真的不懂輕重利害。婚後,她不再去看娜塔莎,不再和她有任何聯繫。可她心裡卻有著愧疚,覺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樣,拋棄了娜塔莎。
那是對安德烈的背叛。
她永遠記著那個孤獨迷惘的少年,站在陽光下,叫她姐姐。僅此一聲呼喚,就是一世的親人。她甚至猜想,那最後一次見面,他其實是隱晦地、曲折地,把娜塔莎托付給自己了。記得臨出門時,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的媽媽,以及媽媽的故鄉……
她和她的海軍軍官鄭渡江說起過娜塔莎,也說起過她的愧疚。鄭渡江是某部的作訓參謀,他安慰妻子說:“友好,就先聽娜塔莎的,等過兩年我轉業了,咱倆一塊去看她。”
姜友好明白了。她不能給丈夫惹麻煩。
但是冥冥中一定有什麼在幫忙,杜若來了。
婚後一年多來,姜友好第一次聯繫了娜塔莎,她給娜塔莎寫了一封短信,信上說,一個朋友,特別想學做俄式菜肴,不知道娜塔莎能在這個星期天來家裡教授一下嗎?她在信的末尾寫道:“娜塔莎,這個小朋友,你一定會喜歡,因為我喜歡她,哦,對了,她是安德烈的同學。”
她知道,有了最後這句似乎是輕描淡寫的話,娜塔莎一定會來。